话说魏莲把潘大炮悄悄一拽，潘大炮知她有小话说，便把身子朝她凑去。恰巧这时掌声停了，老犟头用他那嘶哑的嗓子竭尽全力说：“文欣，这病根被你娃子找到了，那你说这病倒是咋治？”
随着老犟头落了话音，一双双热辣辣的眼睛望着文欣，文欣知道这是在等他最满意的回答，却突然没了刚才的勇气，缓缓低头：“这个，我不能说。”“咋不能说？”老犟头大惑不解。“我怕说错了，大家不依。”“有啥不依的？”文欣刚小声说了，老犟头便给他壮胆，“咱们这是开自己的会，哪个不依？”“是的，文欣，你直管说。”二滚、铁锤也大声鼓励。文欣却只是吞吞吐吐，不肯出声，整个会场像等着揭开一个天大秘密：众目睽睽，鸦雀无声，就连魏莲、“师爷”、潘大炮也不由对他瞪大眼睛。
如此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有人叫声：“文欣，你直管说，说错了，我担着。”这声音虽是不大，却惊雷一般，炸破会场寂静。循声望去，原来是一直蹲在地上抽闷烟的仇世财。仇世财说罢虽然谁也不理，若无其事悠悠抽烟，文欣却像从他身上获得力量，于是轻轻，但却义无反顾道：“要想根治这种农业‘老病’，最有效的‘药’莫过于把土地分到各家各户……”
这话一出口，不啻手榴弹要被拉响导火索，整个会场又寂无声息，一双双眼睛又瞪向文欣，唯独潘大炮像被蜂子蜇了屁股，一蹦而起，指着文欣唾沫四溅：“你……你这是斧劈那个资本……”
“哈哈哈哈……”潘大炮正说得急，乍被二滚、铁锤他们的陡然大笑打断。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坐着的“师爷”忙悄悄咬牙教给他“台词”：“是复辟资本主义。”潘大炮赶紧接过话一本正经，大声纠正：“对！是复辟资本主义，不是斧劈，谁都晓得，复辟要比斧劈狠得多。”“哈——”会场又大笑陡起。但笑的人绝不再只是二滚、铁锤。只笑得潘大炮不知所措，没了声音；只笑得“师爷”暗暗对他咬牙切齿。只有毫无表情的魏莲悄悄将潘大炮一拽，潘大炮这才清醒，赶紧俯身，魏莲伸头对他嘀咕，岂料话还没完，潘大炮便来了灵感也似，对大笑的人们跺脚大叫：“都莫笑了！都莫笑了！”
笑声真的当即停了，但这绝不是因为潘大炮还有什么威望，而是见他那狂躁的样子，大家都想看他还要耍什么把戏。不料潘大炮只朝文欣大叫：“文欣，我问你，你这次在清泉沟都要被招工了，结果咋又回来了？”
这话问得突然，问得尖锐，着实让大家始料未及，所以那一束束不同表情的目光“刷——”顿时都投向文欣，文欣当然也觉吃惊，但很快冷静下来：这正是自己刚才那番讲话触及了部分“贵族”的利益而招来的无理挑衅。正思谋如何巧妙回击，乍听潘大炮又肆无忌惮道：“看，不好回答吧！我来替他说。”遂叫又瞅他的人们：“大家知道吧，那是因为他非要跟一个姑娘谈恋爱，被人家告到指挥部，指挥部取消了他的名额。”
“这不是给我扣屎盆子吗？”文欣那渐渐痊愈的心灵又被潘大炮深深刺伤，顿时觉得血冲脑门，便要“呼”地冲去跟潘大炮“拼命”。乍听已经站起的仇世财冷冷叫道：“大炮，不是我说你，你这说的哪是人话，简直糟蹋人家文欣。”文欣这才停了冲动，潘大炮却要张口分辩，仇世财看得清楚，手朝他果断一挥：“好了，都不要说了，听我最后说两句。”于是先对文欣的发言表态：“说得在理，与他不谋而合的大有人在，只是现在时机不成熟，这事儿还要从长计议。”
“最后传达公社教育会议精神。”仇世财说着，缓缓望着文欣，似乎这个会议精神是专门传达给他的，“为了充实师资力量，提高教育质量，把‘四人帮’耽误的时间赶回来，县教育局决定整顿民办教师队伍。在职的民办教师，希望继续留职，和有能力又希望走上教育岗位的，都可以参加全县统一考试，考上了那可就是人民教师啊！”仇世财的目光离开文欣，又望二滚、铁锤、木根他们，“你们这几个青年，可别错过这个绝好机会啊！”
文欣暗暗攥紧的要揍潘大炮的拳头渐渐松开，仇世财传达的公社教育会议精神似乎让他看到了新的人生希望，暗暗地激动又兴奋，让他彻底忘却了潘大炮的侮辱和挑衅，但同时又不免兀自纳闷：“这么好的消息，汉伟咋没告诉我呢？”
汉伟这时恰巧正与贾红云议论这个问题：公社教育会议精神传达结束，贾红云帮汉伟拎着文件包与他一路说笑回到家，在堂屋里相对坐着说话，毫无休息的意思。根据天长日久的惯例，陈桂华知道他们俩今晚又有那个意思，便草草洗澡回自己屋里睡了，留下贾红云不无好奇地问汉伟：“哎！整顿民办教师队伍的消息告诉你弟弟了吗？”
汉伟正要张嘴，却又心事重重似地端起贾红云一进屋便给他倒的茶水，缓缓喝了，才颇不耐烦道：“咋没告诉他？”贾红云没察觉他的情绪：“那他一定很高兴，一定会参加考试吧？”汉伟毫无表情：“嗯！”“而且我相信，他一定能考出好成绩。”贾红云似乎特别希望文欣这次能当上教师，叫汉伟，“你这回可要好好帮他啊！”汉伟不答，只抬腕看表。贾红云不由问他：“你咋像没有精神？”汉伟依旧不答，只示意她的房屋，贾红云明白他的意思，虽是习以为常，但仍不无羞涩：“我妈还没睡熟。”汉伟顿显索然无味，贾红云怕他不快，勉强站起：“依你成不？”
夜色渐沉，秦庄的年终决算会议终于结束，被散会回家的杂乱脚步吵醒的狗们，一致颇不满意地仰天狂吠，伴随家家户户灯光渐熄，也渐渐没了声音，整个村子融入夜的万籁俱寂。但想着年终决算会议的情景，想到回家后的所见所闻，想到将要开始的民办教师队伍整顿，已经躺在床上的文欣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毅然穿衣起床，轻轻点灯找出纸笔，热情洋溢地给秦为民写信：
秦书记：
很高兴在这夜深人静，没法入睡的时候给您写这我回家后的第一封信。首先急于告诉您的是，现在我已完成必要的角色转换——由一支“专业”的土笔杆子变为地地道道的农民，虽然充满苦涩与泪水，但好在我还算适应。
一个异乎寻常的问题必须向您反映，我村的乡亲对他们现在的生产、生活极不满意，希望改现在“大锅饭”的生产方式为联产承包，因为他们穷怕了，想过好日子。我知道这样的生产方式在“文革”中被狠狠批过，但现在“文革”结束了，您可以帮帮他们吗？还有一个或许能够改变我命运的消息：听说民办教师队伍要整顿，我想报考，考不上，不麻烦您；若考上了，您可否做好裘委员的工作，给我一个当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的机会？
在您身边工作的时日已成为我永不消失的记忆，您，还有壮丽的清泉山和那沸腾的工地生活，我都将永远珍藏心底。最后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学生：秦文欣于×年×月×日栾发庭说话还真算话，文欣刚寄出给秦为民的第一封信，便给他带来介绍的对象，随行的当然还有一支入乡随俗的相亲队伍。他们刚一进村，秦庄人像早知个中底细，但凡看见的便不约而同丢下手里活计，躲躲闪闪，你推我搡，尾随其后，及至文欣门前，早变成一大群人。见栾发庭他们进到屋里，个个像怕看不到热闹，攒劲往前挤，直挤得那两扇还算厚实的屋门“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栾发庭看见，把文欣拉到门口，满嘴的胡髭笑得直撅：“小兄弟，维持秩序呀！这样搞得人家多不好意思。”
文欣听罢方才如梦方醒，遂跑进屋，抓起一兜早备好的糖果，边发边“求饶”：“大家请吃糖，莫再挤了，再挤怕要坏事。”大凤虽已中年，但那泼辣性子却一点儿没变，一把接了糖果，凑近他小声“威胁”：“你说实话，可是那个穿花格子衬衣，一头自然卷发的？不然我可……”文欣知她脾气，哪敢马虎，忙笑着把头一点。大凤满足，望着姑娘啧啧直赞：“好，白净脸、双眼皮儿，头发自然卷，搁到我们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中绝对是上色。”遂叫门前那一群闹哄哄的：“好了，这看也看了，吃也吃了，咱们腾空儿让人家谈吧！”说罢，拽起文欣来到人群里，正色叮嘱：“文欣，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啊！这回只要人家姑娘同意，你可莫再犹豫啊！只是有言在先，结婚那天，我们可要大闹洞房啊！”
“哈哈哈哈……”大凤的话引起一阵开怀大笑，人群也在这浓烈的乡俗笑声中渐渐散去，只把原来的安静留给文欣。文欣交代栾发庭招呼客人了，自己进厨房准备饭菜。栾发庭带相亲的屋里屋外看了，文欣已将饭菜满满端上桌子。
放下文欣如何待客吃饭不说，只说见不得文欣满堂宾客，一气之下到“师爷”家吃午饭的魏莲冷冷吃着饭菜。“师爷”知她对文欣相亲不满，小声开导：“其实我倒觉得这是好事。”魏莲一愣，阮淑琴却问“师爷”：“咋是好事？”“师爷”只望魏莲：“只要他文欣娶了媳妇，这辈子农民他算是当定了。”阮淑琴这才如梦方醒：“对，对。”魏莲却冷冷道：“只怕那个二鬼又不答应。”魏莲说这话时，文欣家里已酒足饭饱、碗筷撤尽，面对依次而坐的宾主，栾发庭先叫文欣：“小秦，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该你了。”文欣知他是让自己表态，悄悄瞟了如花似玉的姑娘，虽有酒不醉人人自醉之感，但想到尚未实现的理想，正要说考虑了再说，大凤的叮嘱偏在耳畔响起，赶紧用她的话回答栾发庭：“只要人家愿意，我有啥说的？”栾发庭却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步步紧逼：“不！话不是这样说的，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可考虑好。”
“那可不是。”姑娘那当大队妇联主任的舅妈接过栾发庭的话也说文欣，“行不行，现在说好，莫当面同意，过后反悔，你男的不怕，姑娘的名声可是当紧。”说罢，基层干部的目光直逼文欣，其他人也不约而同齐齐望他。文欣紧张，脸“腾”地一红，不顾细想，又不好让客人扫兴，只好小声说了“同意”。客人们这才松一口气，气氛也当即活跃起来，栾发庭像完成重大历史使命，从桌上烟盒里抽一支香烟点燃，美美吸了，叫那姑娘：“现在该你给个囫囵话了。”“是的。”舅妈又接过栾发庭的话也叫姑娘，“你也像小秦一样快点表态，我还要赶回去参加晚上的支部会呢！”
姑娘听得出舅妈对文欣的满意，其实自从见了文欣，自己心里也像喝了蜜，巴不得现在这屋里再无别人，自己好给文欣柔情，可这心底秘密怎能出口？不由偷偷一瞟紧张得低着头，像等判决的文欣，竟是那么温文尔雅、憨厚淳朴。顿时心里一热，脸“腾”地红了，却怕被人看见，赶紧低头。这个动作虽不起眼，但仍没逃过舅妈那逼人眼光，赶紧替她当家：“好，我外甥女的事我做主，双方同意，这事定了。”栾发庭一听，当即拔了嘴上香烟，到她面前：“老表，出来一下。”
舅妈随栾发庭来到屋后小竹林下，脚刚停了，便埋怨他：“啥事不能在屋里说，非要到这儿来抠抠掐掐？”栾发庭本来心直口快，这会儿舌头偏不好使：“不是——我想——”舅妈急着回去开会，哪容他这么支支吾吾：“我说表哥，你那舌头利索点儿行吧？”栾发庭鼓起勇气：“我是说姑娘今晚就不走了，让他们好好接触接触。”“什么？”舅妈对他两眼一瞪，“你中午怕是喝醉了吧？”“哪儿啊！”栾发庭一脸认真，“我还不是望这事成吗？你不知道小秦他——”“咋？”舅妈横眉打断他的话，“就他家跟水冲过的那样，只要我外甥女不皱眉头，哪还轮到他甩蹶子？”栾发庭手却朝她一摆：“哎！老表……”“好，好！”舅妈知他要说文欣有志向、心气高，骤然打断他的话，“我是急赶着回去开会啊！
就依你成不？”心里却理直气壮，“还真当我看不到似的。”
舅妈、栾发庭回屋里安排商量的好事，秦为民却在平原公社自己办公室里，指着刚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来的一沓信对秦家旺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