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造化弄人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功。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夕阳再次抛弃了晚霞,终于犯贱一般地又躲进西边的山脉里,若凡也因打球耗力过猛,慢吞吞地跟在伙伴们的后面,闲庭若步一般走在喧闹而熟悉的都市里,赶回家去了。其余同伴也不等他,簇拥着跑在前面,心中暗骂若凡打球总不认真,贡献小,还拖了后腿。
孤独感终于又无情地袭击上若凡心头,自打读了他那个极度不负责任的父亲的旅行日记以后,他总魂不守舍,不论日间读书玩耍,或是静夜冥想,他的脑海中,总会自然地出现父亲笔记中的种种。但他仍默默地跟在人群后面,像被遗忘的蒲公英,飘飘荡荡,无奈地跟着风的脚步,永远也找不到根……
若凡本姓刘,打出生以来便和母亲相依为命,自小心思敏捷,时常读些怪乱力神的书籍野史,但为人豪迈大气,成绩也好。
平静的生活直到去年母亲病危,他一下如患了失心疯一般,直像个随波动荡的浮萍,浑浑噩噩,人也叛逆起来,平常无精打采,又像个遗世而立的酒鬼,好在成绩从未下降,老师也不好说他,光阴交替,时间一长也就随他去了。
前些日子,若凡翻开母亲临终时交给他的日记,日记是他父亲所作,若凡心底是恨他父亲的,开始时是怀着一颗愤恨的心情去读,希望从中找到一些他父亲抛弃母亲的蛛丝马迹来,可越往后来,若凡越发觉得震惊。
那本日记记述着一个背包客沿着长江由东往西的见闻,那一路的坎坷,人情的冷暖,危险降临时的恐惧,朝阳初生时的喜悦,深夜来时的寂静,一个人凭借一具凡体,尽是翻山越岭,不断探索前行,克服重重困难,只为心中的一个方向……若凡突然觉得,这样子的人生,一生都耗在行走上,且不问哪里是终点,一直便向着前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乎也是生命的另一种诠释吧。
日记中提到了父亲与母亲在路上的相遇,提到了两个寂寞孤独的背包客的撞击,相识,相爱,最终简易地结婚,直到母亲怀孕,无赖返回家中。
但父亲却是那般固执,没有多说一句,依然迈步向前。
父亲的目的地是著名的“中华水塔”三江源,他与母亲相约,要去采摘那传说中的雪莲花,在若凡出生时交给他的母亲。
可惜的是,母亲没有等来若凡父亲的雪莲花,等来的却是一本由青海省邮寄过来的日记,父亲也葬生在三江源的唐古拉山脚下。
从此,若凡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心底对父亲的恨意也渐渐消失,反而是更加地崇敬和思念起其父母亲。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若凡仰望星空,见残月朗朗,心道为何这尘世间的好物总是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偶尔一两颗星星格外明亮,若凡会觉得,那似乎就是父母亲的化身,正在某处宁静的地方注视着他。
如此幻想冥冥,若凡思绪也飞向万里之外,太阳、银河、宇宙,天地之外是否有其他存在,穿越时间长河,人是否能成永恒?若凡便就这般想着,任凭繁星与月亮的光芒洒在自己身上,除去风,除去这喧嚣尘世间的汽笛声,除去那不安分的宠物狗的叫声,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这个怪异的孤独种,一切往来,皆与他无关一般。
若凡终于下定决心,他要远走高飞,向他父亲那般,去追寻那心中雪莲花,直到生命燃尽的最后。
他没有通知外婆,没有留下书信,像个极不负责任人,一声不吭地出走了,他的父亲是沿着长江,他的决定则是沿着黄河,但目的地仍是三江源。
若凡是在一个银河遗忘繁星的夜晚上的路,那夜格外冷清,夏日子时的凉风也像是在奚落这个15岁的少年一般,一阵阵地吹起若凡的头发,突然之间,却又下起雨来,若凡不躲不让,任凭雨水击打在他身上,连天空中恐怖狰狞的闪电也全然不顾,他心中一狠,倒想让这风雨闪电收了他一样,从此也不再孤独,也好让尘世间那些牵挂着的、记恨着的、暗恋着的、想念着的人儿了了这段缘分,也好让那个似乎平凡得如尘埃一般的刘若凡从此逝去,消失在风雨之中。
想及生命的坎坷,人生的孤独与无赖,父亲日记中所提及的纷乱复杂,一时之间,若凡也就破罐子破碎起来,毕竟在一个15岁的少年心底,这无常的世事已无比让他难以承受。
生命或许本就是孤独的,一切都是偶然。他的父母亲相遇相爱是偶然,他的出生是偶然,出走是偶然,连那寂静不语的万物皆是偶然,剩下他一个埋头赶路的孤独种,又算得了什么。
若凡步履缓缓,衣衫褴褛,经过夜以继日的跋涉,他好像到了甘肃,冬日的夕阳难得的再一次出现了,若凡看到了滚滚黄沙,苍凉的枯木,归家的骆驼,一群放学回家的孩童……他突然想停下来,他拿起那份手中报纸,上面有寻找他的字迹,泪水终于打湿眼匡,面对着薄暮远山,他哭了起来。
等到风干了泪痕,太阳也躲藏了起来,若凡索性就地搭起帐篷,费尽心思在荒凉的地上找来一小堆木材,生火取暖。他翻出包底的馒头,就着清水一口口下咽,仿佛一个不甘失败和落寞的战士一般,并了命也要和敌人抗争到底。
但他思前想后,心中只是责怪命运,却也想不出一个巨像的敌人来,那他乡异客的思绪再一次穿越银河,为着寻找永恒,不知飞向了那里。
夜越发深沉,刘若凡呆若木鸡地睡去。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刘若凡终于到达青海省,在他心底,时间空间都已模糊,只有一个淡淡的信念支撑着他。他找了一家青年旅馆,老板以为是要饭的苦命人,打发他走了。若凡这些日子以来,面对冷嘲热讽早已习惯,见怪不怪,反而洒脱起来,也不去和老板争论,背上背包出发了。
其实这尘世间的万物不论初始时是多么烦躁,最终都是要沉淀下来的。刘若凡浑然不知,那个15岁的少年也在这一路的行程中转变了,那张稚嫩的脸也变得刚毅起来,心也坚固稳妥,恰如磐石,在他身体里落地生根了。
只是这无情的岁月在那个少年心底刻上老茧后,又悄悄远去了,剩下的是一个17岁的男子,继续忍受着孤独,行走在险恶喧嚣的尘世中。
从山东到青海,途经河南、陕西、山西、内蒙、宁夏、甘肃、四川、最终到达青海。天高地阔,若凡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一时间恍如隔世……
几经辗转,若凡终于站在青藏高原的巴彦克拉山下,天空再无半朵犯贱的云彩来捣乱,只是几只秃鹫或是鹰不时盘旋在山脉之上,落山风像咆哮的疯子一般冲撞过来,若凡猝不及防,险些跌倒。
是夜,若凡在一开阔处搭起那破旧的帐篷,风一阵阵地袭击着外面,呼呼作响,像是要排挤这个外来客一般。
深沉得不能再深沉的夜,若凡悄悄点上一支烟,看那团团而上的浓雾,在模糊之中散尽,最后尘归尘,土归土。
只是觉得一切像是过了好多年,或者是把很多年以后的情景当做了以往的回忆。
梅弹随风掠过鸟,月钓沉水铉游鱼。柳公曾独钓寒江之雪,那是何等遗世而立的一道别景,让你远岸睹视而又无法身及。不过回头来想,我自有我的杏花春雨江南,自有我的斜阳残辉古道,而又何多羡乎?潜之亦有其无玹之琴啊。只是高山流水,须臾之间,怕是错弹了伯牙之音,而子期何处,兴许从未遇过,兴许耗尽一生终究无法相遇。故而用心去坦荡,轻悄挥袖,哪管有无尘埃了去,一生何求!
呜呼!天地悠悠,江山有情,其实清风到处,亦正长空万里。依众生而存,凭众生而起,扶摇云霄之外,但看日月何以谱新章!
从容入世,清淡出尘!
若凡终于解脱,至此之后,新我已生,尘世间纵多险阻,已是无关紧要了,父亲的日记无关紧要,母亲所期待的雪莲花也无关紧要,哪怕生命就此终结,有蓝天白云作伴,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
若是时空、天空之外,众生草木之中,都无永恒可言,则一切顺其自然,又必然成立。
若凡决定不再胡思乱想。
可是……
他正要睡去之时,却突然,一阵雷声炸响,若凡透过帐篷的破洞看到天外一阵煞白,强光刺得眼睛发疼。忽地狂风卷起,直把他连着破旧的帐篷一起卷动。若凡不急细想,心中只是一阵害怕和紧张,像这般恐怖的雷电,那是生平第一次看到,一颗心可谓是提到了嗓子眼。
暗道,莫非这苍天是要收了我了么?
“这是冥冥中的注定么?十七年前父亲莫名其妙葬生于此,难道我也要步他的后尘。”
一道熟悉的死亡感再次袭上心头,若凡那刚刚蜕变的心境也有动摇倾向,在还没有搞懂外力何来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要葬生此地,若凡是不甘心。
雷声越发紧凑震耳,若凡挣扎在帐篷中,被狂风卷得离开了地面,他却有不甘也是无可奈何,心境蜕变也是无法,当失重感越来越明显以后,若凡索性闭上了眼睛,又再次变作了那粒孤独的种子,随风飘荡……。
模糊之间,若凡脑中一片混沌,似有什么东西开始在撕裂他的身体一般,开始时疼痛无比,后来朦朦胧胧,不知所踪。
他只觉得好疲倦,睡意袭来,终于缓缓睡去。
梦中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母亲的笑脸,梦到了外婆的慈祥,梦到了儿时童话书中的公主,公主朝他微笑招手,他欣然地跑向公主,公主牵起他的手,她们一起朝着一处湖泊走去,突然一辆卡车飞过来,把他和公主撞飞,待到他爬起来时,公主也不见了。于是他四处寻找公主的身影,来到一处到处是花的矿野,天上的太阳在对着他笑,还伸手抚摸他的脸庞,那太阳的手是那般温暖,慈祥,一如童年时期外婆苍老的手一样。若凡就在梦中花海里睡着了,身外身,梦中梦,但一切却是那般幸福。
突然,太阳不见了,乌云嘲笑着飞到若凡的头顶,就把雨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像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奚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一般。
一阵冰凉感油然而生,若凡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睁开眼睛——天了,他正好看到一朵硕大的花朵,弯腰把花房里的露水滴到他的脸上。
若凡苦笑道:“你这破花也来奚落我,好,老子不伺候了,老子马上醒来”。
他弹起身来,却发现自己真正是在一处花海当中,又以为梦还没醒,便使劲地掐自己的手臂,一股真实疼感涌上心头,若凡确信这不是梦境,可又突然间头昏脑涨,他想起自己是在黄河源头被一阵狂风卷起,被恐怖的雷电击中,自己无力反抗,怎么醒来却像是到了梦里一般。
他要寻求答案,并认为这并非真实,前世今生,难道自己当真是轮回了么?可是为何这身体的每一处都是那么熟悉——哦不!天了!他发现自己此时赤裸裸的,老二也在胯间晃动。
于是他赶紧找来几片大点的叶子,以自己两年背包客的经验做了一件可以遮羞的衣服,然后四下张望,可他发现除了各种各样的花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便大吼一声,声音真实而熟悉。
可他这一吼,像似惊动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