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族人们从上面为我放下来的……
哦,不对,洋三人刚才是怎么进来的?这根绳索应该在这儿空悬好一会儿了。
等我感到绳索被上面的族人轻轻提了一下,洋三人便抓紧这最后的时机,向我简短地话别了一番:……可惜你看不到,我的公主,圣徒的假面正在你的脸上焕发着宝绿色的光采!真是美极了!据说每一位玛雅君主的灵魂都依附在这副面具上,所以它是世间最富有灵性的证物。当这些英魂默认了新一任君主的威信时,它们就会在面具上复活,于是,圣徒的假面会闪耀起迷人的光采!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你终于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玛雅君主!我深感荣幸呀,亲眼见证了如此光辉的一刻!不过,现在我也要与你告别了。我的使命已经完成,该回到圣井去了……
圣井?你是说,奇琴伊察古城中的那口圣井?你住在那儿!
看到我惊讶不已的表情洋三人笑了,这一次他笑得很悲凉:……那片深绿色的井水是我最后的流放地……亚特兰蒂斯是一出传奇式的悲剧,但愿类似的悲剧不要在这片土地上重演……守护好你的族人,保卫好这片疆土,虽然如今的你已是玛雅最后的君主,但谁也不希望这最后所预示的是末代王朝向来不可避免的衰亡……
洋三人的忠告被一声哽咽止住了,他说不下去了,但他没有说完的话我却完全会意了。
于是,我向他格外用力又郑重地点了点头,绳索已将我提起。
真舍不得就这样告别洋三人,我抱紧了水晶头骨,腾出一只手,一把扯下了脖子上的十字架,那是威廉在起程前送给我的,他说这支十字架能够保佑佩戴它的人平安,对于这位境遇悲凉的流放者来说还有什么是比平安更难能可贵的呢?
我将十字架抛向了他,那只宽大的袖子在半空中挥舞了一下,他接住了。
好吧,别了,洋三人。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匆匆一别竟成为了你我的永别。
但你的话我都已铭记在心,而我所能赠予你的,留下来的,就是寄托在这支十字架上的满心祝福了。
我对你的感激是难以言表的,所以在最后的时刻我才连句惜别的话儿都没能说出口。
从我眼前无声逝去的这八十三年光阴,漫长而又苦涩,不知如今的你是否如我期望的那样,在幽深的圣井下依然平安地过着你那注定永无终结之日的流放生活。
在这里,我只能满怀惭愧地向你如实相告:我辜负了你,也辜负了所有的族人。最后我所充当的,正是你最不希望看到的玛雅王朝的末代君主。
我被加冕之时,这个艰难挣扎了几百年的衰老王朝也正在走完它那令人不忍回首的覆灭之路……
恐怖是黑色的。而恐怖里面的秘密则是真正的漆黑。当恐怖达于极限,秘密如一块黑色的铁,冷漠无言,坚硬稳重。
张承志《心灵史》。
就要写到我最不愿回忆的段落了。
从废墟中脱身后,回到欢腾的族人中,我捧起水晶头骨,向他们展示这件旷世奇珍的一瞬间,我听到了一声尖叫,像极了哀号,起初把我完全赅住了,回过神儿来,才意识到那原来是一声惊呼,神之风采的魅力是难以形容的,只要你的目光接触到它,就会被彻底迷住,随后它对你施加的,是一种欲生欲死般的魔力,那一刻,所有的族人都近乎失去了理智,他们疯狂地舞动着,跳跃着,惊叫,高歌,拥吻,跪地狂笑……
我的眼前是一片离奇怪诞的梦魇般的景象,可是一想起那一幕,我就感到心痛。
没人能理解我这种心情。
就像一部壮美的交响乐,在激动人心的高潮部分戛然而止。
那一刻,族人们都忘情地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但谁也未能料到,紧随神之风采而至的,竟是死神悄然无声的脚步。
是呀,期待已久的虔诚梦想,部族复兴的希望,美妙前景的预兆在看似平淡的一夜间全部实现了。
密林之外的古城,似乎还在沉睡。
我站在废墟的顶端,眺望得到库库尔坎金字塔上的神庙比暗夜还要黑上一层的大致轮廓。我又仰望苍穹,满心期盼着看到一星半点的光亮,竟然昏黑一片,一个无风无月无星的阴郁夜晚。
而密林深处的这座废墟,却被无数支火把燃烧成了一堆巨大的篝火,一个族人就是篝火上一颗跳跃着的火星,看着那一张张鲜红色的漂亮面孔,正在被炽热的火焰融化的条条油彩,汗水与泪水在脸上流淌出的一片水痕……
我不曾想到,片刻之后,等待着他们的结局正像这一颗颗闪亮的火星般,跳入昏黑的夜色,轻微一闪,便泯灭了……
我也忘了那会儿,在祭司们的吟咏声中,自己都意气风发地说了些什么。
我只记得那一张张泪流满面的苍老面容,和一双双痴迷的眼睛。
所有的人都把手伸向我,却又不敢靠近。
就像我正捧着一团美妙的雾气,一片醉人的海市蜃楼,是经不起这些粗糙的手指触碰的。
不然,它就会消散,散去得无影无踪。
我正被满怀的激情鼓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便将圣物送到族人的面前。
他们却吓得迭忙缩回手去,人压人地退出了好几步。有的人甚至连呼吸都不能够了,好像水晶头骨吞噬的不仅是光芒,还有这片欢腾的高地上空,已经十分稀薄的空气。
我忘了说,那会儿,聚光的圣物在手中闪耀着令所有人不敢正视的炫目光芒。
我也形容不出,那究竟是金色,炽白,还是一种亮到极点的明蓝。到后来,族人们手里的火把好像在做着垂死挣扎,火焰在上面生硬地燃烧的,完全失去了活跃的姿态。
人们也感觉不到它的亮度了。
废墟之上,只有一个中心,一处光源,就是我手上的水晶头骨,又名神之风采的无上圣物。
我感到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接着又听到一个欢叫得已十分嘶哑的嗓音吆喝了一声,所有的族人便应和着,前护后拥地把我推到了陡直的石阶边缘,密林另一端的族人们正等着我们呢,现在就要去与他们汇合了。
隆重的庆典将在那里举行。
一位老祭司在我耳边用蹩脚的西班牙语吃力地解释着,一边气喘吁吁地比划着夸张的手势,他说,歌颂众神的赞美诗已被那些族人吟咏得字句不清了,他们早就心急如焚了。
而那位年轻的酋长,也已第九次燃起了银灰色的狼烟,他一心想知道还要等多久,我们尊贵的公主才能走出废墟,手捧着神圣的水晶头骨前去照会他这位被满腔的热忱与迫切的期望折磨得早已坐立不安的兄长。
听到兄长二字我便怔住了,老祭司赶忙解释道,他虽出身卑微,母亲只是天狼部落的一位平民女子,却也是我同父异母的血亲。
祭司笨拙地加重了血亲二字的语气,说完又尴尬地咂了咂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等我有所表示,就已垂下眼睑躲进了我身后的人群。
他准以为听过这番混乱的交代我会极为反感,其实之前我已在养父的探险手记里对我那位生父—灵蛇的风流性情有所了解了。
他对女人的痴迷与贪婪为他造成的可怕灾难,可谓难以详尽。
养父也写到过一位名叫狐猴的私生子,多年来对生父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却屡次未能得逞。
后来,一次极为偶然的机会,促成了他的阴谋,生父为此险些被暴怒的酋长祖父一杖劈死。
不过,狐猴从此便没了下落。
养父的记述也是粗略不堪的,他总是忘记进行必要的交代。
而狐猴在我心里留下的疑问还不只这些。
为何会与生父结下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因为手记里只字未提,我便问了养父,他的讳莫如深更加重了我的猜疑,这似乎也是我那纷繁复杂的家族史上的一段悬案。
我很想叮问一句,这位兄长就是那个私生子狐猴么?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直白得不讲分寸。
可老祭司早已躲开了,我回头张望了一眼,只看到一片油红色的面孔,满眼闪动着焦灼与难耐的目光,却又不敢开口央求我快些动身。
我会意了,对他们报以温和的一笑,便在另两位老祭司的搀扶下,走下了石阶。先前抱在那位祭司怀里的花毯,这会儿已铺在了坑洼不平、杂草丛生的石阶上,朱红的底色,衬托着月神伊希切尔慵懒的睡姿。
美丽的克沙尔鸟用宝绿色的羽翼为她铺叠了一张华贵的床榻。
在那双修长的睡眼里,充盈着心醉神迷的笑意。
我的鹿皮鞋落在她皎洁的脸颊上,真有些踩不稳似的,好像我也被这片红艳艳的云雾托起来了。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低回的夜风,吟咏似的在耳边徘徊不去。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隐约间,一个灵空得极不真切的歌声在夜风中回荡,一缕抽了丝的轻纱般,转眼间又飘逝无凭了。
不知为何,歌声隐去后,我的一颗心儿却无来由地失落下去,一声无奈的叹息也无事无补,只觉得自己真不该这样情绪。
刚要迈步往下走,那歌声又在辽阔的夜空中响起,这一回竟是那么的飘渺高远,好像它在不经意的瞬间,得到了无限的升华。
我仰头望去,看到的只是一片灰蓝色的苍茫浮云,歌声是无形的,它与天穹中的空寂融为一体,仿佛那里就是它注定的归宿。
我站在那儿,痴痴地听了不知多久。
感受着心中舒缓的净化,在歌声中,所有繁乱的思绪和燥动的欲望都被清澈地沉淀了。
我的目光在夜空中无望地追逐着那歌声,可是人的视野如何能穷尽那深远,最后,歌声仿佛一缕从太古深处飘来的余韵,逝去的久远过去的苍凉回声,在浮云波纹般的流逝中消散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