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只是多年的共同生活,培养出了一种深沉又精确的心灵感应?
我不想多虑,而是很想安慰养父几句,张开口,却一时语塞。其实,我是多么希望看到他的惊喜,听到他的赞许呀!
我所做的一切,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他。
在那本泛黄的手记里,他写满了一页又一页狂热的欲望与满心的痴想,出身于探险世家的他,渴望以夺取水晶头骨的方式,来实现自身的志向与成就。
这更是阿姆斯特朗家族三代人穷尽毕生努力,却未筹的梦想。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将水晶头骨捧到他面前的一瞬间,竟会使他满腔的悲愤与沉年的痛楚顷刻绝堤。
就像那刺目的光芒割开了他心上一道早已愈合的致命伤口。
我不禁一时惶惑,扪心自问,我涉险进入废墟,历尽艰难取出水晶头骨,究竟是为了谁,又为了什么?
在养父这里我都没能得到期望中的认可,我受到了严重的挫败,眼下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能是养父看出了我的沮丧,他终于对我微笑了,虽然很勉强,有些吃力似的,但对我而言仍不失为一份鼓励。
可我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轻松。
我又走过去,手掌护着水晶头骨,不知该不该让他看。
我的行为孩子气极了,养父又轻微地笑了一下,便打开了玉盒的盖子:……放进来吧,水晶头骨不适宜被长久观赏,它的光芒虽然奇妙,却也是危险的。
养父的声音深沉清晰,这又让我很意外。装圣物入盒时,我极力不去看,也说不清自己在避免着什么。
或许正如养父所说,水晶头骨的光芒的确可怕,它会使人忘记理智,迷失自我。
如果这还不算最危险的,那么它毁灭人的效力我也将很快领教。
我为你感到骄傲,艾蔻,衷心地……要我怎么说呢?你是当之无愧的!
我的眼睛又湿润了,脸颊更是火红一片。
他真不该把这句话说出来,听了比被忽略了更让我受不了。
我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把这番夸赞抵消掉。
于是,就提起了洋三人:……这一切都多亏了洋三人的指点,后来他也下入废墟,把我从虚幻的梦境中唤醒,才没使我沉溺得太久……不过,他的离去太让我意外了,怎么也没想到,好像我们刚刚结识,连交往都没来得及展开,就……哦,他最后说,他要回圣井去,可他怎么从废墟里回到那儿去,当时我却忘了问他!
养父狡黠地抿起嘴角,似笑非笑:……难道你还没领教么?那些隐密的机关……总会有路径的,洋三人是行走于地下的隐士,没准儿此刻,他正在你我的脚下为我们送行呢!
听到这儿,我不由得低下头,看着厚实平整的黑曜石地砖出起神来。
养父这回笑出了声,他显然为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而很是得意。
我呢,也真容易听风就是雨。
好吧,我又被他吓了一跳,不过看到他恢复了兴致,我也挺激动的。
水晶头骨的光芒被掩盖后,可怕的魔力也随之失效了。
养父不再受到威胁,他心上的那道致命伤不那么疼痛了。
那会儿,我不禁想,世上如果根本没有这件奇珍的存在,会不会更好些……至少更太平些。
也许是我的孩子气又无可救药地发作了,养父还在瞅着我笑,他是完全在笑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了。
看到这儿,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随后,养父看到了我的那群族人,他们真识趣,在我与养父一起悲喜交集的时候,就默默地侍立一旁,不声不响。
他们对我的恭敬和爱戴是发自内心的。
这会儿,一个个也是喜笑颜开的。
一时间,我终于发现,自己早已深爱上了他们。
只因为这种情感滋生得太自然,长久以来我都未能发觉。
我是属于他们的,这一点再不存有任何疑义。
我已被他们接受、认可。我听到了犹大树上的乡音,我获得了早该属于我的身份与信任,这才是最为珍贵的。
如今,我还有什么好苛求的?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自从走出废墟,自己就再未起过贪求水晶头骨的念头,也不再去想它是否惟我所占有……
似乎这些都无足轻重了,我撒手撒得未免太轻易些了?
但我并不是被迫的,而是那么的心甘情愿,这何尝不值得我暗自庆幸呢?
就此,我重又打起精神,这回可是精神百倍呢!
我用力挽起养父的手臂,挺起胸昂起头,就让养父捧着那只盛放着旷世珍宝的盒子吧,现在我也不急于去尽那份看护的义务了,我只想快些回到那片林间空地去,与我同父异母的兄长相认,管他是不是平民女子所生,与我的生父有没有过一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恩怨……
什么都不重要了,惟有我们的血脉中流着一样的勇气、热望与使命,这才是值得我们为其献出一切的最终维系。
喜庆的赞歌是由谁起的头儿,我记不得了。
我那些能歌舞善的族人,最轻柔的音符从他们的口中唱出,都显得那么粗野有力,他们能在最高音上自得其乐地颤抖喉结,然后一下子滑入韵律的低谷,在嗓子里嘶嘶地颤悠着未了的余情……
这是世间最泼辣的音乐,只供人聆听和陶醉,却是描摹不得的。
我就在这样奔放又不失豪情的歌声中,挽着我的养父,走上了那道通往林间空地的石阶。
其实,我真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讲给养父听,尤其是水晶头骨为我引渡的那番梦境,我更愿意视其为一番奇幻的启示。
天狼的传说太动人了。
听过之后,我的心就一直被它激荡着。
刚才经过那幅浮雕画,我有意避开了目光,可是走过去又禁不住后悔,忙不迭回头望了一眼,也只瞥到了天狼的半边银翼……
它留给我的困惑与神秘的追思,将我苦苦纠缠了八十余年,那会儿我又何曾想到,一番凄美的遭遇酝酿出的竟是一杯沉年的苦酒,至今难以下咽。
你能设想么?
在我最欢欣的时刻,挽着养父的手臂,在族人的拥护下走进那座豹皮帐篷时的我,脸上飞扬着一位公主应具有的全部神采与魅力,是的,我与我的身份统一了,这样的一番成就,让我以为,预示着的前景是无比美好和辉煌的。
我就要前去为更多的族人展示神的风采了。
我也不再担心它的沉睡,只要它闪耀得出夺目的光采,在这些虔诚的神的子民的眼中,它就是神圣的!
然而,进入帐篷的那一刻,我感到的并不是隆重的盛典举行前必然会有的狂热气氛,或是那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庄重。
而是一片让人感到压抑,甚至是窒息的死寂!
这怎么可能?
撩起豹皮门帘的一刹那,我便下意识地扼紧了养父的胳膊,我似乎嗅到了一股奇异的气味,阴沉而又凶险。
透过通往林间空地的那张白布门帘,我看到了旺盛的火光,那是一堆堆巨大的篝火燃烧出的热烈气象。
一只只冒失的飞蛾和体态怪异的飞虫扑打在布帘上,都是那么的奋不顾身,为这场即将开始的典礼增添了某种野蛮的诡秘意味,又似乎有了种肃杀的萧条。
可是,我却没有感到凶猛的火力迸发出的热量,反而觉得浑身被一阵阵上蹿的阴冷激得直起鸡皮疙瘩,紧绷的脊椎骨好像也在咯咯作响。
我怎么哆嗦得这么厉害?
更要命的是,没等走到恰克莫尔石像前我就不敢往前迈步了。
养父虽然比我镇定,却也变了脸色。
他绷紧了两腮的皮肉,一双平时半睨着的绿眼睛,总显得漫不经心,因而也格外迷人,这会儿却完全瞪开了。
那神情,让我怎么形容呢?
这样说可能很不恭敬,但起初令我联想到的就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猎犬,那危机的一刻,军人出身的养父嗅到了宿命为他预留下的必备品:火药那辛辣的气息。
很快地,我也闻出了空气中这股越来越浓烈的刺鼻气味。
怎么会这样?
难不成在我们返回的途中,那二十位嗜血成性的殖民军护卫与我的族人发生了冲突,最终激化到了刀枪相逼的地步?
不可能,他们可是威廉最得力的部下,当然不会是一群意气用事的冒失鬼!
那又是……
养父到底是历尽险境的探险家,沉稳老练,临危不惧,他居然拖着我绕过了恰克莫尔石像,脚步一丝不乱,更没有片刻犹豫,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我想央求他停下来,又不敢出声;拖住他,更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不过我相信,养父的所作所为总是明智正确的。
没想到,这时他又刹住脚,弄得我一愣,等他转过头,松开了挽着我的手臂,我才明白了他的意图。
养父抬起胳膊,冲着身后正要撩起门帘走进来的族人打了个手势,那些同样嗅到了凶险的火药味的族人马上会意了。
很难说,他们是不是已经有些乱了手脚。
从神情上是看不出的,一双双惊惧的眼睛都瞪大了,在暗地里仍是雪亮的。
难不成,此刻他们的双眼还有着夜明的效力?
养父小心翼翼地将玉盒放到了恰克莫尔小腹上的石盘里,深陷的盘底很好地护住了玉盒。
养父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把我的两只手按在上面,他那副滚烫的手掌在我的手背上用力地握了一下,我会意了,看着他乌亮的眼睛,那里面的神情近乎疯狂,却是因为太执着……
直到那时,我才隐约感受到了养父对于我手中的那件水晶圣物的……
让我怎么说呢?
就像一位臣仆,对于君主的赤热忠心,可以为其献身,为其赴汤蹈火……
这种说法实在太陈旧了,而养父的绝然中,还揉入了一份痴情,痴的是往昔未了的情意。他好像是为这件圣物而承担了一个必将至死不能辜负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