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一直以为,夏天是个迷人的季节,在酷暑里,我们挥汗如雨,全身的血管和毛孔都是贲张的,我们可以干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儿,比如热恋,比如火拼,比如热火朝天地卖扎啤什么的。其实就是一个劲头儿,这个劲头儿过去了,也许我们什么都不是,但起码,我们试过。比如这个夏天过去的时候,粮店一盘存,发现卖啤酒并不是个赚钱的好买卖,而我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日子没什么奔头,可也远没到尽头呀。让我有所触动的,倒是另一件散碎事儿。
秋天来了,树叶儿黄了,一排排大雁向南飞。梅燕把我引到个僻静地儿。
我很紧张,因为我虽然喜欢梅燕,但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更没有机会跟她单独待在一块儿过。我不知道她要干吗,她要跟我说什么呢?我好像还没有准备好,可我需要准备什么呢?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对梅燕再有所表示?因为袁世明的事儿?好像也不全是……我忐忑不安地揣测着梅燕和自己的心思,念叨着那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是,天知道,我揣测不来梅燕在想什么,我甚至连自己怎么想的都搞不清楚。
还是梅燕先开的口,她说:“你知道我就要走了吗?”
“要走?”我愕然。我的心突突乱跳,真担心它跳出喉咙来。我想它要是万一不幸跳出来,我恐怕是没本事捉住它的,或者,我更担心,如果梅燕走了,我从此再也不可能抓住她。
梅燕哧哧笑了一声,说:“我还以为陈群那张碎嘴早就把这事儿传开了呢。”
“没,不知道。”我笨嘴笨舌地回道。
“她没说我水性杨花尽拣高枝儿飞什么的?”
“这个,呃,倒是说过。”我舌头打着结,心里觉着这样实话实说不好,但不知怎么一张嘴就那么勇于承认事实。
“哼,说就说呗,不跟她计较,一个神经病。”
“精神病,间歇性的。”我纠正她。
“好吧,精神病。”梅燕又哧哧笑起来,“她自己给丈夫甩了,就以为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是妖精,我跟她不是一个层次的,不计较那张碎嘴。可是……我真的要走了,你,没什么跟我说的吗?”
“你,你先跟我说说为什么要走。”我像跟自己生气似的,莫名其妙硬撅撅地撂出这么一句。
梅燕盯着我,眼光却闪烁,忽然叹了口气:“嗐,总是要走的,谁还能在粮店待一辈子?”
“人要吃饭,总还是要买米买油的。”我分辩。
“不是那个意思,傻样。”梅燕嗔道,“我是说,一个年轻人,像我这样的,还有你这样的,能在粮店等着养老?彭爱民不是也决定停薪留职了吗?你就没个打算?”
我愣住了,这话怎么那么熟悉呢?谁跟我说过?我跟谁说过?还是在心里,我跟自己说过?但为什么,至今我都没有得到明晰的答案?
“算啦。”梅燕虚空踢了一脚,有几分漫无边际的嘲弄,“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我只是以为,你,会有话跟我说……原来你没话说,那就散了吧。”说完她一个漂亮的转身,哒哒哒踩着高跟鞋顾自走了,留下一阵香风,熏得我晕头转向,好半天找不着北。
我把有限的注意力集中,调整到梅燕修长的背影上,她正淡出电影镜头似的渐渐远去,她已经不穿喇叭裤了,她蹬着现在流行的那种黑色健美裤。
我觉得我的心脏又回到了胸腔,也没了那种咚咚有力的紧张的跳动声。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来,平常的时候,心跳是感觉不到的。后来我才知道,梅燕是去结婚了,对象是供应公司政工科刘科长的儿子。她跟小刘结婚以后,就再没回红星粮店,直接去供应公司团委报到了。
我很愿意把梅燕的离去想象成是对我的一个打击,但我不清楚,这打击有多少分量。我一如既往地上班,一如既往地看武侠小说,偶尔会想念梅燕在我身边不远处干干净净地站着,娴熟而优雅地给顾客打油的样子。她临走前说的话,像一阵来去无踪的风,时不时在我的脑海里打着旋儿。有旋风忽而掠过时,我必感恍惚。我觉得挺郁闷,第一次发现,时间这玩意儿他妈两头不靠岸,不论你往回看,还是朝前看,怎么都叫人觉着不在实处。
彭爱民已经停薪留职了,跟人合伙顶下了马路对面的小吃店。现在小吃店改卖快餐。我姐作为该店的“镇店之宝”本来可以留下来的,但是她觉得给彭爱民打工没什么意思,就跑出去找李涛了,据说后来他们俩常年的据点在广州。但是她跟小张还没离,小张还是我名义上的姐夫。这一点我觉得她是顾及了我的面子。
由于各处私家小粮店潮涌而出,红星粮店的业务急剧萎缩,我们上班的时候越发闲淡,基本上就是喝茶看报打苍蝇。我们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但我们绝不会像那些私家小粮店那样卖五十斤大米还给人吭哧吭哧殷勤有加地背到六楼。我们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我们看不到,不过上面有办法。
供应公司的领导到福建招商引资,经过三次考察,六轮谈判,替红星粮店引来一个好项目——前店后坊轧面条。福建合作方带来了两台轧面条的机器,往红星粮店的仓房里一装,呼呼隆隆就转起来了,面粉倒进去,面条轧出来,功能强大,效果神奇。这面条不是一般的面条,里边搁盐搁味精搁一大堆秘制调料,白如雪,细如丝,味道奇鲜,据说营养还特别丰富,非C城本地面条可比,故名“香细面”。此面条甫一上市就受到了C城人民的热烈欢迎和不正常的追捧,排队买面条的人络绎不绝,常常是供不应求,似令红星粮店重返光辉岁月盛世之景。供应公司的领导一看,这个好,有市场,能赚钱,要求扩大经营规模,在各个粮店进行推广。
要扩大规模,首先要扩大投资,福建方面提出他们有困难,一时拿不出那么多买机器的钱,他们是私营企业,小打小敲惯了,不敢贪大喜功,比不了我们国营单位,财大气粗。供应公司的领导一听,急了,说你们这样不好,鼠目寸光嘛,你们影响我们发展嘛,合作是双赢的事嘛,怎么能一个扯另一个的后腿呢?福建老板非常惭愧,说是哦是哦,我鼠目寸光,我影响了大发展,可我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钱,要不这样,我退出,你们上,做面条的配方我卖给你,机器嘛,好解决的,你们自己去买。领导一听,这个方案好,一劳永逸,以后都不用跟人算账分钱了。于是将原有两台面条机折价买进,连带配方,一次性给福建人三百万。
福建人拿了钱就欢天喜地地走了,临走还送给王主任两瓶酒两条烟,算是宾主一场,好聚好散。烟烟酒酒的不是什么大事,谁也没在意,但这两瓶酒两条烟后来却惹了大祸,让王主任彻底下了班。
话说供应公司领导买了机器和配方,也是欢天喜地,不久就把“香细面”项目大规模上马了。C城所有公家粮店一律前店后坊,呼呼隆隆地轧起面条,轧出的面条够地球人吃一年。这一来算是把“香细面”的牌子给毁了,历来物以稀为贵,吃不到才排队引颈等着吃,你都吃不掉了,谁还稀罕买呢?
“香细面”彻底砸了锅,造成大面积的经营亏损不算,一批机器也成了废品,卖破烂都卖不出去,领导们一下头就大了。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总要有人扛,谁扛呢?先前粮店里还有人议论,说谁谁谁去福建招的商,谁谁谁拍的板扩大轧面条的规模,看来要倒霉,乌纱难保,但谁也想不到,最后王主任的那顶算不上“乌纱”的帽子给撸掉了。
按说王主任一介小小的粮店主任,对“香细面”事件负不上什么责,但世上恰恰就有这么一条理儿——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事发在那两瓶酒两条烟上。据匿名信举报,福建人贿赂王洪生名烟名酒,换取在机器折旧方面的好处,以致实际价格不足一万五千元的机器,作价十二万元卖给了红星粮店。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震惊了,这是他妈谁这么不要脸哪!那机器是卖给红星粮店的吗?明摆着从项目引进到引出,红星粮店的人都没插过一手指头,王洪生能做主把两台破机器定十万二十万的价?
事实是,那两台破机器,至今还堆在红星粮店的仓房里;而王洪生,确实也收过福建人两条烟两瓶酒,抵赖不得。
太他妈黑暗了!我简直替王主任欲哭无泪。我觉得王主任得提出抗议什么的,但,没有。王主任什么也没说,把钥匙公章交给訾会计,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这回他竟然谁奶奶的脚也没日,只是淡淡地回了我一句,抗议个屁呀,我就是这位子坐得太久了,碍了人家的眼,我不挪,哪有后面人的位置?你小子好好干,我就看你行。我觉得王主任的话有点儿语无伦次,我行不行跟他走不走有什么关系?可能老头是气蒙了。
王主任走后,主任的位子一直空着,上面一会儿说调个新主任过来,一会儿又说还是在红星粮店内部产生人选好,对工作熟悉。訾会计就一直攥着钥匙和公章,但一直没有机会听人叫他一声“訾主任”。后来我爸爸给我说破了其中的名堂。那封匿名信其实就是訾会计写的,他写匿名信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回回都不了了之,上面领导嘛,还是要求安定团结的。但这一回就这么寸,碰上了“香细面”事件,领导一琢磨,哎,还是要严肃纪律的嘛,就把王洪生给办了。至于主任的位置,给谁不是给呢,但也不能轻易给。供应公司的领导们有很多关于路线问题的问题,比如“香细面”这个项目,在当时有的领导就提出了质疑嘛。现在在关于提拔还是不提拔訾会计当红星粮店主任的问题上,领导们也有很多不同的意见。这意见一直不统一,开办公会研究的时候也总是拉拉扯扯,这么东一拉扯,西一拉扯,就扯到了1997年,香港都回归了。
六
粮票取消后不久,上面又下了新文件,决定将各粮店所辖的粮油关系收归上面统一管理。原先訾会计在店里是负责发放粮票和登记粮油关系的,闲时也记记流水账。粮食企业的改革越来越深入,他就越来越清闲。闲到最后没着没落,加上屁股一直悬空,坐不到主任的位子上,觉得实在没多大意思。恰逢上面进一步深化改革,要买断一批“四〇五〇”的老职工,他就向上面要了五万块,痛快地把自己买断,然后给某私企代账去了。
此时供应公司也已经撤销,因为经过几年的改革摸索之后,上面发现“供应公司”这个提法其实是非常不准确的,产权既不明晰,管理也混乱,历史遗留问题更是无法得到妥善解决,所以最好恢复原有建制,但是为了与时俱进,C城粮管所要改个叫法,叫C城粮管局。
看起来螺旋式上升的历史沿革并没有让粮食企业重新找回自信,粮店的生意每况愈下。大家都觉得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很多公家粮店关停并转,红星粮店的老职工也走得七零八落:陈群病退了,付华下海了,就连小张,也咬牙切齿地跟我姐离了婚,开始北漂……原先二三十号人热火朝天盘面点粮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精简”后剩下的八个人刚好凑两副牌搭子,上班点个卯,得空甩个张,出工不出力,瞎混个日子。反正没人管,主任的位子一直悬着空。为方便工作,店里的钥匙就给了住得最近的那个人,公章则给了工龄最长的那个人。有人吵吵说蛇无头不行,局里就派了个科长垂直监管红星粮店。科长有时会下来看一看,但大多数时候在上面。
我看小说的时间越发充裕,但奇怪,我的热情却大不如前。有时候捧着一本书,好半天看不进一个字儿。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往往一只在店里放肆奔跑的硕鼠,或是嗡嗡聒噪的绿头苍蝇,就能挑逗起我的神经,让我饶有趣味地追视良久而不能罢眼。我觉得这可能是因为现在的粮店实在是太安静了,静得唯有凋谢的声音,所以我的注意力老是不能集中,又老是特别容易被无聊的事情所吸引。我鬼使神差地念想起当初红星粮店的红红火火和声声色色。我又他妈开始觉得有一点儿恍惚。
这可不是好事儿,经验告诉我,每当我感觉恍惚的时候,就是日子过得最不靠谱的时候。我必须努力踅摸点儿什么,使自己心里踏实。就年龄而论,我在红星粮店算是最年轻的。当初我抵职进来上班以后,店里就没再进过新人,客观上造成了我始终是“小丁”。一晃十年过去了,我唇上细软的茸毛早已成坚硬刚强之势,每天晨起必用锋利的刀片一丝不苟地把它们镇压下去,但我觉得在身份确认上仍有困难。我练出了拉米闸只需一把的功夫,米闸一拉,雪白的大米哗哗放下来,过磅,不短一分,不多一毫。我和当年的袁世明一样,给人称米也不用拉第二把,但没人叫我“丁一把”。人们还是习惯叫我“小丁”,我也好像习惯了被叫作“小丁”。想想就贼他妈郁闷。但如若我不是“小丁”,那我是谁呢?这又贼他妈哲学化了,我没敢往下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