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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朗霞的西街(5)

对面,黑色的街门,关闭着,里面无声无息,如同坟墓。好多天了,她没有看见过朗霞,朗霞不出门,也没有见她再去上学。她好像,从谷城消失了一样。她呆呆地望着那寂静无声的街门,突然一阵委屈和愤怒:原来,那个反革命,天天和她们在一起啊!可是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还当他是个鬼……

她冲过去,抬起脚,噔噔噔,踢那个街门,一边踢一边喊,“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吴锦梅从她家院里跑出来,抱住了她,吴锦梅说:

“引娣,你别发疯!”

引娣不踢了,她住了脚,抬起脸,吴锦梅惊愕地看见,她的妹妹,泪流满面。妹妹泪流满面地看着她,说道:

“这下,你高兴了吧?”

五小燕子,穿花衣

其实,那天,引娣和朗霞在后院撞上陈宝印之后,马兰花就知道,事情,就快走到头了。

第二天,半夜,她悄悄下到了地窖。看到他,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搂住了他。这些年,随着朗霞的长大,再加上时局和必需的警觉,他们俩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只是在每天的晚上,用一只拴了绳子的竹筐,把他的茶饭,送下地窖。再用一只水桶,将他的便盆,提上来,倒掉,刷洗干净,再放下去。他们在黑暗中,沉默无声地完成着一套生活的程序,无比默契。

他们依偎着坐在他的“床铺”上,一盏煤油灯,幽幽地,将他俩的身影,放大了,投在墙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变形和黑。身下,那床狗皮褥子,如今,早已磨掉了毛,磨薄了,有了破洞。马兰花用手轻轻地抚摸那褥子,说道:

“宝印,八年了吧?”

陈宝印回答,“是,两千九百二十多天了。”

一句话,使马兰花几乎垂泪。她抬眼望着他,那个从前英气勃勃的男人,她含着眼泪对他笑笑,说:

“我带了剪子来,我给你铰铰头发。”

他说,“好。”

她用手巾,围住了他的脖领,她开始给他剪头发。咔嚓、咔嚓,咔嚓,一缕一缕长长的白发,落下来,落在地上,渐渐地,地上,就积起了一层霜雪。那层霜雪,让马兰花心如刀割。她剪不下去了,从身后,抱住了他,把他白发苍苍的头,搂在了自己的胸前,像搂一个孩子。

“你真傻啊,你当初,为什么要回来呀!”她哭了。

陈宝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团热烘烘馨香的血肉,亲人的血肉,这是那个世界的味道,那个有天空、有大地、有日月星辰、有白昼、有光明的世界。许久,他轻轻说道,

“别这么说,兰花,能在你身边,多活这么多日子,值了!”

“这不见天日的日子,不值啊!”

陈宝印微笑了,“你没听人说过那句话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他玩笑地,说出了那个“死”字。那个字,让马兰花心里一哆嗦。

“还有,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了……”他又笑笑,“昨天,我看见她了,那个个子高些、提灯的闺女,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她……她,吓坏了吧?”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

从下到这地窖那一天,八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朗霞。可是,她的声音,他是烂熟于心的。从奶声奶气的小闺女的牙牙学语,说,“榆钱儿,七(吃)榆钱儿——”到后来日益的流利、清脆,明亮,那声音,就像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就像鸟语花香,就像流云和溪水。那是命运对这个不见天日的男人最大的恩赐,那是——神光。

他记得,第一次,在窖里,突然听见了她的声音,她说的就是那句,“奶奶,榆钱儿,七(吃)榆钱儿——”他像被炸药炸中一样,有一种四散纷飞的感觉。他甚至感到了鼓膜的巨痛,他的耳朵,一下子,承受不了这样的幸福……等那声音终于、终于消失之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号啕大哭。

从此,在那些个难挨的白昼,他等待着奇迹,等待着,偶尔的,那个声音的降临,等待着阳光照进没有光明的深深的地窖。显然,她是不常深入地走进这个后院的,所以,每一次,才都更像是一个节日。他记得,那差不多是一年多之前,他甚至听到了她唱歌,她一个人,不知因为什么,来到了后院,一遍一遍地,反反复复地,唱着这么几句: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这是一支他从没听过的歌,也是他这一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她细细的清亮的童声,就像又清又温暖的溪水一样,没住了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身子,小鱼在他的腿间,游来游去,身旁,是红花绿草的河岸……他想,天堂,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其实,他知道,陈宝印知道,马兰花说的,是对的。当初,他要是不回古城,要是乘上了那只渡海的航船,他也就不会这样拖累他的亲人们。可是,晚了,回不去了,他永远登不上那条船了。

这一夜,马兰花为他剪了头发,剪了胡须,没有剃刀,所以,她尽量修剪出形状。他看上去,清爽了许多,精神了许多。马兰花盯着他看、看,看了许久,说道:

“还是个好看的男人。”

泪水夺眶而出。

那一夜,她留下来了。他们挤在那张地铺上,紧紧相拥。她如同波涛一样吞噬着他,激荡着他……他热泪横流地说,“值了!”他又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他知道,他和她都知道,那是最后的、最后的生死缠绕。

天亮前,兰花走了,临走,留下了一样东西,她说:

“哥,我完璧归赵。”

是那只小药瓶。里面,装的是——毒药。

她背对着他,说,“宝印,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补报吧!”

她走了。天要亮了。油灯的光焰,一闪一闪,在这个地心里,是永远没有白天的。他沉思地,久久地,望着那个小瓶,心里一片雪地般的宁静。解脱,现在,变得是这么容易的事,可是,后面的事,怎么办呢?马兰花一个女人,将如何隐藏他的尸首?家里藏着一具尸体,一旦败露,那会有怎样的后果?

陈宝印,你别无选择。他想。

当地窖门被公安人员打开的时候,那些手电筒雪亮的光柱,天罗地网一样罩住他的时候,陈宝印想,现在,我可以死在阳光下了。

六 赵彼得

枪毙陈宝印那天,谷城自然是倾城出动。那已经是夏天的时候,城外的田野,小麦已经开始秀穗。到处矗立起了那种炼铁炼钢的土高炉,冒着浓郁的黑烟。先是开了公审大会,然后,游街示众,最后,自然是拉到了城外湖洼。

而马兰花,则因为包庇、窝藏反革命,被判处五年徒刑。

那一天,西街北砖道巷,朗霞家的门,关得紧紧的,就像一座坟墓。

那天,破天荒地,最喜欢看各种热闹的引娣,没有跟她的同学们一起,去湖洼看行刑。她一个人,在自己家小院的石桌上,玩抓羊拐。一个人不停地抓,不停地抓。

吴锦梅也没有出门。她坐在炕上,透过玻璃窗,看着院子里那个沉默的妹妹。她想起了那个冬夜,酒枣的红、瓷盘的白,如同静物一般的画面,那么鲜明,没有丝毫污浊。还有那些朴素却悠长的食物香气,让人踏实和温暖。回不去了,她想。这样温暖而单纯的冬夜,永远回不 去了。

炕上,一只箱子里,最底层,压着那件天蓝色开白丁香的衣衫。一切,都是从它开始的。一切。

不久,奶奶带着朗霞,回奶奶的老家去了。

奶奶的老家,在这个省份的北部,那里是山区,寒冷、干旱,出产莜麦和山药蛋。出门,一抬头,可以看见残破的烽火台,还有,古长城的残迹。

出事后,朗霞大病一场。病后,她对奶奶说,“奶奶,你带我走吧。”

奶奶说,“宝,咱走。”

奶奶又说,“城外,那条大河,朝北,走到头,就是奶奶的老家。”

朗霞说,“好。咱们走到头。”

奶奶用最快的时间,处理了善后的事宜。房子,已经是公家的了,家具,带不走,卖了。这一天,一大早,祖孙俩,奶奶挎着大包袱,朗霞挎着小包袱,出了家门,去长途汽车站。这是出事后,朗霞第一次走出那个院子。奶奶回身习惯地掩紧了院门,上了锁。听到“咔嗒”一声响,朗霞在心里淡漠地说了一声,永别了。

出了小巷,来到西街上,一别脸,就看见了鼓楼,那么巍峨、高大,那么冷漠、无情。朗霞不动声色看了它一眼,扭过了头——她庆幸离开的时候可以不必穿过它的身下。现在,鼓楼在她的身后了,一步比一步远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嗒嗒嗒地,从背后追上来,一只手,拉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回头,看见了引娣。

引娣望着她,眼睛红红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拉过她一只手,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朗霞的手上。

是那几只羊拐。

洁白、温润如玉,有一面,涂染成了红色,血的颜色。那是引娣不离身的唯一的宝贝。

然后,就跑走了。

朗霞握着那几只羊拐,朝前走,一下也不回头。她不敢回头,她怕鼓楼看见她突然涌上来的满眼泪水,她怕西街看见她的泪水。

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长途汽车站,等着她们。

是赵大夫。

赵大夫说,“大婶儿,你给我留个地址,我也好和你们联系。”

奶奶说,“不必了,赵大夫,不给你添麻烦了。”

赵大夫说,“大婶儿,这都是为了孩子。”

他拿着笔和纸,固执地要求着。奶奶哭了。她抹了一把眼泪,说出了那地名、村名。奶奶说:

“有你这句话,我代兰花谢谢你。”

朗霞默默地站在一边,就好像没看见发生的这一切。

赵大夫拿过了奶奶手里的大包袱,又去拿朗霞的小包袱,朗霞躲开了。奶奶对赵大夫轻轻摇摇头。出事以后,朗霞就是这样,对一切人,关上了她的心。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不哭,不闹。就连生病,也生得那么安静。她安静得让人害怕,仿佛,那安静,是另一个世界的安静,是极地的雪原,凛冽、寒冷、死寂。

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把这一老一小,送上了北行的长途汽车。他给了奶奶一包吃的东西,他说:

“大婶儿,保重——”

他向她们招手,车开了很远之后,他仍然那样站着。只是,朗霞根本就没有回头。

后来,车行到半路上,到打尖的时候,奶奶给朗霞找东西吃,打开了他送的那包吃食,“啊”地叫了一声,原来,里面还塞了五十元钱。对她们而言,那无疑是一笔雪中送炭的巨款。奶奶落泪了。

朗霞对奶奶说,“奶奶,别哭,不值得。”

她这么说着,一边打开车窗,把她一直握在手里的羊拐,温润如玉的、朋友的宝贝,从车窗里,一把扔了出去,扔在了身后。

“我恨谷城,”她说,“我恨——我妈!”

那时,她不知道,她的妈妈,马兰花,已经生病了。她没能熬过五年的刑期,在饥荒的60年代初,病死在了狱中。

§§§尾声 满树榆钱

新世纪,谷城外,开辟出了一片公墓。和所有新式的墓园一样,这依山坡而建叫作“永安”的墓园里,乍一看,就像是密密的一片碑林。这一天,墓园里来了两个外乡人,两个女人,母女俩,母亲六十开外,女儿,则看不出年龄,很时尚且貌美如花。

她们来祭典一个亡者。

那亡者姓赵,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赵彼得。

她们带来了鲜花、水果、酒以及纸钱。母亲亲自奠酒,她将斟满的酒杯举起来,说道:

“赵叔叔,给您敬酒了!”

然后,恭恭敬敬地,将那杯酒,洒在了墓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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