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呼一下坐起,接着把手里的绠绳用力一拽。那“吱吱”声更响更尖了。我们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老天爷,大事真的发生了,一只大鹅——也许比它还要大一点——在细丝网里挣扎,发出扑棱棱的声音。它正死命撞着网扣。
老万憋着气,两肘奓着挡开我们,一个人将网收紧,发狠地攥住网绠,一边跺脚威吓,一边麻利地收好,背上肩膀就走。
我们紧紧跟上。
走出园子的一刻,我回头看了看小土屋,发现后窗上有闪亮的 灯光。
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不知走向哪里。身上汗津津,心跳不止。大家都明白,这事千万要躲开“见风倒”,他如果赶上来就会拼命。
直走进一片槐林里,停在一块空地上。老万喘得像头牛,把沉沉的网包放到地上:“死沉的物件呀,咱这回逮住了你,你得老实一点——不打你不骂你,只要从实招来。”
老万这样说的时候,一直在网里挣撞的小妖怪竟然安静下来,它不声不响伏在黑影里。我们都急坏了,还有点害怕——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正焦急,老万让我们从林子里找来一些干树枝扎成一束,然后用打火机点亮——
它身子微微抖动,脸背向一边,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它大约有九十厘米多一点,后背是灰色的,全身长了细密的茸毛,光滑极了。两条腿真像莲藕,膝盖像人一样。它在老万的拨弄下转过了身子,这让大家发出“啊”的一声。
这张小脸圆圆的,完全像个娃娃。大眼睛,鼓额头——就像以前在月光下看过的那样,额上是一溜整齐的刘海。小鼻子圆圆的像猫,鼻头翘起一点。眼睛是灰褐或浅蓝,哀哀怨怨地看人,一个一个看。它大概很快明白老万是说了算的人,最后只怯怯地盯住他。
“站起站起——”老万手掌往上抬着,比画着,并没有恶声恶气。
它真的慢慢站起。我可以看到它的全身了,把一声惊叫用力压住——它脖子以上是一种浅栗子色,胸部是棕色;整个肚子上部是灰白色——到了肚脐之下就转为浅蓝色了;最不可思议的是从那儿到胯部,长出了一个贴紧肚皮的兜兜,就像为了装东西方便一样!它这会儿两手——准确点说是翅膀,因为展开之后是宽宽的蹼一样的东西,所以会飞——有不多不少五根手指,正紧紧捂在两腿之间……
老万扯开了它的手,我们于是不好意思地看了看。
它真是雌性,真是不出所料。
这时我们又注意到它的脚:从大趾到小趾样样都有,不同的只是长了蹼。
我们在火把熄灭前细细地看过,从心底认定这是一个小姑娘。特别不能忘记它的眼睛,那神情里有羞愧、惊惧、愤怒、哀求……
大家不再说什么。火把熄灭,心仍旧怦怦跳。接下去怎么办?黑影里没有一点声音,老万也没了主意。不远处有个老鸦“啊啊”一叫,好像发出了抗议。
我心里承认,这个小妖怪又可怜又可爱,很不幸的。我相信小双和虎头他们也会这样想。老万点了一支烟,提起网包。小妖怪一声咳嗽,老万就将烟熄了。我们往前,走了一会儿发觉是大海的方向,就折回了。我知道老万肯定要瞒住女老大。
此刻小土屋里的人在干什么?他知道这个夜晚自己的园子里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吗?
在槐林边站了一会儿,回望着那片园子。网包里的小家伙无声无息,她大概认命了吧。我问老万到底怎么办、把她送到哪里?他只说:“跟上吧。”
一直走到离林子不远的小村尽头,在一幢小屋跟前停下。
老万叩门,原来是自己的家。大家马上想到他那个不男不女的“家口”。黑影里有个沙沙的嗓子说:“天天下半夜才回,中了魔怔啊!”从里屋随声出来一个人,手里端着一盏灯——这人果真扎了两条小辫,个子真高,差不多高出所有人一大截,干瘦。他(她)一双大眼陷在眼眶里,用力看人。我注意到他(她)的嘴唇薄薄的,毛茸茸的,心里马上作出判断:“他是个男的!”
老万对我们介绍出来的人:“这是俺老伴‘山花’,叫她大婶吧。”
到处黑乎乎的。我们在一条渠边镇定了一下,找准了那个小村的方向——一直向北吧,那儿就是一片槐林。
一路不知被绊倒了多少次,脸上胳膊上被荆棘划破了,血和汗混在一起。再也跑不动了,我们一下子瘫坐在槐林里。第一件事就是去掀笼子上的黑布。
小双说:“‘小爱物’啊,你快些走吧,你一点都别耽搁!”
我们打开大鸟笼,来不及抚摸她一下。
夜色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好像在迟疑。这样呆了一瞬,最后无声地走了出来。但她并没有马上跳向树梢。
远处有人正咚咚跑来。小双说:“‘小爱物’,快跑啊,快啊,有人追来了!”
她还是一动不动。
这会儿我们听出是虎头。果然是他。虎头呼呼大喘跑过来,脸上全是血痕。但是他高兴极了。
黑影里,我们一个个去摸“小爱物”,细细地摸。她一点都不害怕。她的身体就像丝绒那样润滑,暖暖和和。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她的额头轻轻地抵在了我的手上,足足有一分钟。
时候到了,我们小心地退开几步……
所有人都沉默着,等待着,直到响起了“噗噗”声——这声音我们熟悉极了!
她只轻轻一弹,就跃到了高高的树梢上……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赶紧返回医院,可是“见风倒”已经不见了——医生说这个人跑了,谁也拦不住他。
我们匆匆去了果园,小土屋里什么都没有。在屋后那棵大李子树下,我们终于找到了他:拄着那支锈住的猎枪,头顶是猫,身边是羊。
他看清了是我们几个,嘴里发出了“啊啊”声,伸长两臂用力抱过来……大家久久依偎着,坐在洁白的沙地上。
月亮一点点升起来,“见风倒”的脖子挺直了,目不转睛盯住远处一丛丛树影。
这个夜晚好静啊,大家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是甘甜的,那是月亮的气味,是果子留下的余香。
“噗、噗……”
小双竖起了手指。我们都在细心捕捉这无比美妙的声音。
“见风倒”缓缓站起,就像被一根线牵住一样,径直向园子深处走去了……
选自《北京文学》2013年第9期
逃离与抵达之间
——读张炜的《小爱物》
李掖平
在我的阅读经验里,逃离虚无与抵达本真一直就是张炜小说叙述的情思动力和制动引擎,其近作《小爱物》正是又一实例。作品围绕着一个怪人和一个怪物之间的奇特情缘及其一波三折的命运,讲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守园人“见风倒”和异兽“小爱物”皆为人类世界既定标准下无类可归、无档可存的异数——“见风倒”不男不女,奇瘦奇高,长了鱼鳞脖,怕风吹怕冬天,头顶一只猫,身伴一只羊;“小爱物”不兽不鸟不人,介于鹅、羊之间,双翅可为臂,脚上有蹼,胸前挂着一副口袋,却有藕瓜样的腿、人一样的弧纹膝盖,大眼睛、娃娃脸,留着齐刘海。他们一如马尔克斯笔下的“巨翅老人”,形貌怪异,初始让人恐惧,鉴别无害后又遭人讥笑捉弄甚或无情迫害,“见风倒”被偷窥、戏弄,“小爱物”则遭围猎囚禁,险有性命之虞,更面临被“一级一级往上送”的荒诞命运。
小说的人物设计考究,可归为三类,其分别表征着三种样态的世界:一类是以“见风倒”“小爱物”为代表的“怪物”世界,“见风倒”虽不言不语、一脸憨相,却自有在黑夜中看星星的浪漫和与猫、羊说话的雅兴,“小爱物”会在夜间用奇怪的鸣叫声唱歌,与喜欢的人对望,在树梢间飞翔。他们拥有着一份与“怪异”外表极不相称的纯洁善良和浪漫。一类是以老万为代表的常人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人经久浸淫着尘垢的污锈,已经习惯了“标准化作业”,他们崇尚实际和物质,根本就不相信造物的神秘,并且狂妄自大,容不得任何超越常规的“异者”存在。他们将一切不可归类者(无论是凶猛还是软弱),都视为莫须有的威胁,而解决威胁的方式不是同化就是消灭。一类则是以叙述者“我”为代表的孩童世界。神赐予单纯的人以最高的悟性,孩童尚未经受世俗过分的污染,保有清明澄澈的善良天性,可以朝着大自然朝着宇宙,最大限度地释放爱和慈悲。作者选择了以孩童视角进行叙述,在故事行进间有效调试了文本中“怪物”世界与常人世界或隐或显的对抗,而最终“小爱物”的被解救和“见风倒”的复归平和,也全得益于孩子“天使”一般的良知与善念,这让人感到一种虽柔弱却踏实的温暖。
与鲁迅外向型的理想追求相比,张炜小说埋藏的是一种内敛型的精神旨归。因而,我们经常在他笔下读到一份愤怒之外的安闲与理想,从而在警醒的同时获得一种怜悯和感动。《小爱物》是一个隐喻的织体,纵横延展间交织着作者对世界的一种个人化沉思。小说描写的常人世界对怪物世界的冒犯,表征着来自“他者”的一种恐怖,以及物欲横流的外部世界对纯洁高贵的精神世界的侵扰,作者的愤怒能指着对世俗和邪恶的高度警醒与不懈抗争。“见风倒”和“小爱物”的生活空间则被描述成一个远离尘嚣的“果园”,他们的相会全部发生在不为常人搅扰的温馨夜晚。时空的立体交织为这两个可爱的“怪物”搭建了一个封闭而又安全的家园,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真正享受自由与快乐。这个“果园”其实就是一种精神家园,“小爱物”是绝对化自由灵魂的象征,它一脉相承着作者一以贯之的理想主义坚守。而那些不时明灭闪烁、游移变幻的灵兽、莽野、云霓、雨雪则像极了高更笔下拙稚恣肆的明艳色块,缠绕着难以尽述的神性质地、浮动着追逐彼岸的流浪气质、潜隐着出离愤怒者对抗虚伪文明和现代性畸变得清坚决绝。
在灵光消逝的年代,尚存一份原乡情怀的人,注定是孤独甚至孤绝的。他们占据了灵魂的高地,却又将自己抛掷于逃离与抵达间两厢纠结的逼促境地。张炜就是这样一位喧嚣光影中愤怒而又沉静的黑夜守望者,他执拗地找寻人与自然俱自由生存的场域,为家园辩护,为大地复魅,为悬于“深渊中的无家可归者”引路,为久已失落的世界起造一朵最美的“考古式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