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好吧?”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惊讶。
我想不到会如此轻易。我甚至感到了失望,感到这个结果原来和我内心估算的那笔所谓的良心债毫不匹配。我代表着的那一方,开出的价钱自认为是够分量的,可这个分量在对方眼里,完全微不足道。人跟人之间的换算,如何才能达到公平?我觉得我不是个“代理人”,我成了一个“推销员”。我跑上门来,推销一件自认为价格不菲的玩意,而这玩意,在对方看来,就是张擦屁股的手纸。
“我怎么给她呢?要现金?”他的语气中性,可我却觉得隐含着嘲讽,“要不你给个账号吧。”
“这个我回去问问她吧。”我感到被动。我觉得我像一只他妈的猴子。“落实好我会和你联系。”我说。
“也好,”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我有他的名片,但我还是收下了。“也留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吧?我们还会有更多的事情可谈。”他的话里依然听不出有什么玄机,他说:“刘教授我很欣赏你对艺术的见解。”
我在他递来的一张便签上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宋董有兴趣的话我愿意奉陪。”这句话说得糟糕极了,让我显得外强中干,像一个挑衅者,而对方压根没有搏斗的兴趣。但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起身告辞。
他却邀请我:“晚上我请十位艺术家用餐,刘教授一起去吧?”
“不了,谢谢。”
我走出茶室,有些眩晕,并且颓丧。
老郭迎面过来,问我:“跟宋董谈得怎样?”
“妥了。”我继续向外走。
“什么妥了?”
“他答应付一百万。”我头也不回,把瞠目结舌的老郭留在那里。在强力的财富面前,十位艺术家算什么?
四
我在楼下给徐果打电话。我说:“我见到那个穿鞋的了。”
她很意外:“这么快?刘老师你会这么快!怎么样?”
“我跟他喝了会儿茶。”
“你觉得他怎样?”
“他茶泡得不错。”
“刘老师我不是问这个。”
我知道她不是问这个。她让我凭直觉去判断这件事的真伪,可我得承认,我的直觉刚刚除了告诉我这是个在财富上完全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庞然大物外,在其余的方面,完全失效。真伪已经不是问题,因为有了结果。他丝毫没有不认账的意思,甚至在无形中改变了事情的性质,让欠账还钱成为一个简单的讨要与施舍。我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儿。
“他答应了。”我说。
“你说什么?”
“他答应了。你需要提供一个账号。”
她半天不作声。我能够评估出女孩心中此刻的愕然。这种心情我刚刚经历过,并且现在仍余波未平。
“刘老师你能过来一趟吗?”她声音低低地说。
“去哪儿?”
“来我住的地方吧。”她告诉了我地址。
我在路边拦了辆车。她住在老城区。因为改造成本太大,那一带如今反而是城市最破落的区域,但是交通很方便。地方也不难找,下车后我按照她的提示,很快就找到了。那是栋老楼,藏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后面,一共六层,一层被改造成了小门面,如她所说,是家卖麻辣烫的。
我上了四楼,敲响房门,纳闷自己为何会有点儿紧张。开门的不是她,或者不一定是她。是个脸上敷着面膜的女孩。
我说:“我找徐果。”
女孩闪开,她迎了出来,将我带到属于她的房间,随手关上门。
“我找了个房客,反正我一个人不需要住两间屋子,”她向我解释,“而且我经常会去外地,屋子闲着也是闲着。”
我打量她的空间。塑料衣柜,简易鞋架,一张单人床,镜子,电脑桌,像个宿舍。嗯,是个女生宿舍。毫无隐私可言的空间最大限度地泄漏了主人的性别。晾在窗前的底裤,床上扔着的丝袜。她请我坐下。那是房间里唯一的椅子,放在电脑桌前。我打量她。她穿着热裤和长T恤,头发绾在脑后,素颜,一时无法让我看清眼睛的颜色。
“杨老师真有眼光!”她靠着门对我说,“我也觉得你行。”
“我没做什么。”
“可是奏效了,”她双手握成拳头举在胸前,肘部向下一沉,做了个自我鼓气的姿势,“我没理解错吧?”
“好像是。”我很怕让她感到我是凭着一己之力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像个英雄似的。事实上我跟宋朗都没说上几句话。
“你们是怎么谈的?”
“没什么,就三言两语。”
“我真的想知道,他难道没有讨价还价?”
“真的没有什么,”我知道她其实想知道我是怎么制服对手的,“他让你提供个银行账号。”
她走过来,变戏法一般从手心亮出张纸片,“都写在上面了,”她说,“你喝点儿什么?我这里有咖啡,嗯,应该还有可乐。”
“可乐吧。”
她转身出去了,我低头看那张纸片。户名,开户行,账号,一应俱全。纸片不大,但我还是折叠了一下才放在裤兜里。她拿了两罐可乐进来,仍然随手关了门。可乐是冰冻过的,看来她有个冰箱,也许放在厨房里共用?她在我眼前坐下。原来旁边还有个橙色的帆布收纳盒可以做凳子用。收纳盒很矮,让她坐上去抬头看着我时显得有点儿眼巴巴的。
她说:“那二十万我会给你。”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要或者不要都很可笑。说实话,我依然没觉得这件事儿是真的。“钱到手后再说吧。”我又看到了她眼中那层蓝色的薄翳。她知道长时间佩戴美瞳会使眼睛处于缺氧状态、严重时可致角膜穿孔吗?“听杨帆说你曾经打算帮她买房子?”我问。
“哈,是的,”她笑起来,“那段时间我有点儿钱,可杨老师不要,她真该要,那笔钱她不要,现在我都记不得花在什么鬼地方了。反正没了,噗——”她吹口气,“就像被风刮跑了。”
“是吗?那她真该要,总比被风刮跑好。”
她向我挤下眼睛。“我们晚上去庆祝吧!我请你,怎么样?”
“不。”
“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法跟她说这件事儿不适于提前庆祝,就我的感觉,目前它就是一个泡影。“还是等真的落实后再说吧。”
“嗯,这样啊——”她站起来,附身趴在电脑桌上,用鼠标点击。我这才注意到那台笔记本电脑是开着的,屏幕上是音频播放软件的界面,只是被关闭了静音。此刻她打开了声音。音乐响起,一把吉他,一个女声。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你唱的?”我问。音乐旋律是民谣风格,像一个人的喃喃自语。
她拄着头伏在电脑桌上。她一直在看我,点了点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灵魂,一只梦的蝴蝶,
你如同忧郁这个字。
你如同忧郁这个字。“聂鲁达的诗。”我说。歌词的确是那首《我喜欢你是寂静的》,用了诗的前两段。
她点点头说:“你也知道?哦,你是个教授。”
“曲子是你谱的?”
“不是,是一个朋友为我写的。”
“男朋友?”
“算是吧,不——我也不知道。”
她没穿内衣,近在咫尺地伏在我眼前,胸前的乳点隐现。我觉得有点燥热。“再放一遍。”我说。
“循环播放的,中间会稍微等一下。”她的头向我更靠近了一些,胸部以不易察觉的幅度微微前倾,“我该怎么谢你?”
果然,吉他的前奏又响起来。
“你不是要给我二十万吗?”我只能这么回答她。
“好像应该再多给点儿?”
“不需要。”
她笑了,一抬眼皮,刚好捕捉到我急欲规避的眼神。“你和杨老师很好?”
“是的,我们是朋友。”
“只是朋友?我看不。”得不到我的回应,她又说:“你有点儿忧郁,我觉得。”
“是吗?”
“是,我能感到。你觉得我呢?”
“什么?”
“忧郁吗?”
你如同忧郁这个字。是的。我在一瞬间觉得她忧郁极了,我忧郁极了,这个房间忧郁极了,这首曲子忧郁极了。
“怎么搞的?”我只有转移话题。她离我很近,头发绾起后脖子暴露着,“这些疤。”她的脖颈上有烫伤后那样遗留的瘢痕。
“哦,带状疱疹,”她说,“腰上也有。”说着她撩起T恤侧身让我看。她的皮肤很白,流泻着年轻的光泽,那圈瘢痕几乎没有色素沉着,只像是身体一个遥远的回忆,标记着从未平复过的伤痛的过往。她的热裤低腰,T裤的那道绳子比瘢痕更醒目。“很疼,真的很痛,当时我在东莞,差点死在那里。”她说。
我有伸手去触摸那些瘢痕的欲望。可是我没那么做。我不想重新给自己垒砌有罪的骨牌。
她送我到门口,问我:“是不是你也应当给我留下个卡号?”
“怎么?”
“我得把那二十万转给你。”她伸手替我拉展衬衫可能翘起的领子。这个举动很冒失,但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在乎。
我苦笑了一下,挥挥手走了。我们像一对儿同谋,像两个作案尚未得手就已经开始分赃的傻瓜。
已经是黄昏了。抑郁心境真的具有晨重夜轻的节律特点吗?真的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吗?通过六个人我们就可以认识世界上所有的人吗?可你如同忧郁这个字。
我进了楼下那间卖麻辣烫的小店。十多种菜浸泡在油辣的汤汁里端上来时,我感到自己饿了。微博上说最高法院表示,生产销售地沟油,最高可判死刑。我一边吃一边将那张纸片上的内容编辑在短信上,反复核对无误后发送给了宋朗。没有多余的话,说什么都不恰当,没什么可说的。几分钟后他的短信回了过来,同样言简意赅:收到。我打电话给杨帆,告诉她事情的进展。她同样感到惊讶,好像也有些觉得我能力超群,是个“强大的”。不是这样,我只能跟她形容说,一切似乎只是个儿戏。
“儿戏?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她喃喃地说。
“没什么。我只是,嗯,感到哪儿有点不对劲。”
“是什么呢?”
“不知道,说不清楚。”
“你过来吃饭吧?”过了一会儿她说。
“我正在吃,今天不去了。”我抑制不住地想起了那一截有着瘢痕的腰。
“你在吃什么?”
“麻辣烫。”
“麻辣烫!”杨帆叫了一声,她的惊讶不亚于之前听到我给她传达的那个消息。她知道,我从来不吃这玩意儿。
我不禁哑然失笑。
吃完后我用手机拍了自己的残羹剩汤。这毫无意义。
从这里走回学校,我可能需要花上两个小时。可我还是决定走回去。
天黑下来。路面再次像一条淤积、迟缓的河流。一个小孩灵活地穿梭在蠕动的车子间,不由分说将手里的卡片别在挡风玻璃前。这本来司空见惯。但有人却被惹怒了。一个男人开门跳下车,居然去追打这个孩子。小孩像水里一条畅快的鱼,他机敏地摆脱了男人。喇叭声响成一片,那个失败的男人没有去启动自己的车,他就在马路中央,就那样开始疯狂地踢着车子的轮胎,继而双拳用力捶打着车顶。一片喧嚣中,我听见了他喑哑的哭泣与咒骂。
我默默向前走着,心情越来越差,有一只躁动的蛾子一直在胸中振翅。迎面走来一个小子,圆领衫卷在胸部,裤腿也挽在膝盖上面。他涎着脸拦住我,跟我商量,让我“给俩钱儿花花”。他的身后还有两个家伙,蹲在路边嬉皮笑脸地张望着我们。我让这个打渔的滚开。他一边退着走,一边伸手拍打我肩头。“给俩呗给俩呗。”
我终于忍无可忍,在一瞬间爆发了。他再次拍下的手被我接住,我只扣紧了他的几根指头,他可能并不明白我的手指是怎么跟他严丝合缝地穿插在了一起。我的手腕翻转,他已经跪在了我面前。这本来就够了,顶多我继续施压,让他的指头断掉。我已经让他失去了攻击力。但我的左膝还是狠狠地抬了起来。我能听到他下颌骨粉碎的声音。他向后栽去,可手依然在我手里,我把他又扯了回来,同时再次用膝盖撞他的脸。一下,两下,三下,我大约这样重复了七八下。松手时他像堆剃光了骨头的肉瘫在我脚边。而我也呼吸紊乱,手脚从未有过的痉挛。
我跨过他向前走去,两只脚像是踩在波浪上。已经有人围观了,有人举着手机拍照,为自己的微博积攒素材。前面的那两个小子可能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们站起来了,面面相觑,然后同时看着我。他们在做着决定,其中一个从身后摸出了一把刀子。我向他们走去。我们之间大约只有三十米左右的距离。但我觉得这段距离很长。可能他们也觉得不短,长到让他们失去了不得不做出蠢事的机会。当我一步步迈近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踟蹰在增强。终于,他们放弃了,在我们就要彼此够得着的时刻。他们转身跑了,跑得飞快。
我很感激他们。我知道,如果他们真的摆在我面前,我会像马路上那个踢打着车子泄愤的男人一样歇斯底里。他们也许会被我弄死。我委屈得无以复加。
剩下的路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去的。进家属区前我照例站在了那个水泥墩子上,摸出手机对着立交桥拍照。
进屋后我立刻去冲澡。我一直抖个不停。洗头时感到自己的指尖麻木。水漫出了厕所,可是我无力再去收拾。我擦干身子出来,赤裸着坐在床沿,怔忪地看着地面上一股水流缓慢地、势不可挡地蔓延而来。它就是一股洪水,而我不过坐等被它淹没。
我关了灯,我感到害怕。我抑郁,可是从未像今天这般狂躁,这般充满了暴力的冲动。我没有动手干掉自己,但那一刻我的举动完全不可自控,我知道我已经在心里杀人。人群中有百分之十六的人在一生的某个时期会得上抑郁症,抑郁症中至少有百分之十的患者可出现躁狂发作。那么是的,角色升级了,我成了人群中百分之十六之一里的那百分之十之一。这会让我显得多么独特。
我打电话给老郭。
“你今天怎么回事?到底搞什么把戏?”老郭问我。
“没事,我没事。”
“你跟宋朗都聊了些什么?有兴趣加盟他们的画廊吗?他们还缺个艺术总监。”
“简单聊了几句,再说吧。”
“那好,有事跟我说,我是你领导。”
其实我想问问老郭通电是什么滋味。
微博上有人说,城镇化达到百分之五十以后,往往是城市病集中爆发的时期;有人说,新西兰奥克兰大学研究人员开发了一款三维电子游戏,旨在帮助青少年对抗抑郁症;有人说,美国飓风导致政府瘫痪,市体育馆的避难所一时成为歹徒抢劫的乐园,中国震灾,灾情也成为某些人争抢物资和狮子大开口的良机,人性皆有两面……
我把照片发上去。而黑夜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