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手机上的那两条短信。第一笔收入发生在早上十点二十五分,三十万;第二笔收入发生在下午四点半,二十万。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默默梳理着。我敢确定,第一笔钱是徐果打入的,几分钟后,她横穿马路,被撞针击中子弹般的撞飞。那么,宋朗的确给了她那一百万。的确有这么一张银行卡的存在——但此刻并不在她的遗物里。因为从这张卡里,下午四点半又转给了杨帆二十万。
“这钱是徐果给你的,”我只能如此下结论,“徐果应该知道你的卡号。”
“徐果?”杨帆怔了怔,“是,她知道我卡号。几年前她在东莞住院,突然向我借过一笔钱,后来就是从银行卡上打回来的。可是她干吗要给我这么多钱?”她拿过手机,意思是要立刻打给徐果。
“先等等,”我阻止她,决定暂时不让她知道女孩已经死了。这件事情现在就像一团乱麻。“徐果要到了那一百万,我想,这是她给你买房子首付的钱。让我先跟她谈谈好吗?这里面还有些问题。”
“拿到了?什么问题?”
“徐果可能并不是那个真正的遗孤。”
“怎么回事?晓东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现在还不完全清楚。”
“那这钱我更不能收下。”
“杨帆,给我点儿时间,我会处理好的。钱的事你先不要多想,总比被风刮跑好——”我想起这是徐果说过的比喻。我瘫在沙发上,感到深入骨髓的疲惫。天色已晚,我今天一口饭都没吃。“徐果有个男朋友,你知道吗?”我问。
“不知道,好像有。她跟我说过,有个男孩子给她写歌。嗯,好像是个吉他手。”
“叫什么?”
“不记得了,她好像说过,可我想不起来。”
“徐果在哪家酒吧驻唱?”
“好像叫‘糖果’,对,是这个名字,她觉得跟她的名字般配,没准会给自己带来好运。”
我已经在手机上搜索“糖果酒吧”的位置。“我得出去一下。”我站起来说。
“去哪儿?先吃饭吧?”
“我不饿。”我的确不饿。食欲下降或者亢进,无饥饿感,都是抑郁症的症状。
糖果酒吧在佛慈大街一栋建筑物的地下室。我到了的时候里面已经人头攒动。这儿的空气显然不太好,尽管室外的空气也好不到哪里去。烟雾弥漫,还有啤酒长年累月泼洒后积攒下的特殊的酸臭味儿。不少客人已经喝多了,夸张地颂扬或者贬损着同伴。也有人很安静,这种人多半落了单,神情空洞地发着呆。中间的舞台上有乐手在演奏,但主唱的位置空着。那个主唱再也不会坐在那儿了。我从手机中听到过她坐在那儿唱:这快乐都雷同,这悲伤千万种,Alone。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服务生过来招呼我。我要了一打啤酒。为什么不?我想今夜我可能会把自己灌醉。
酒端上来时,我问这个服务生:“你们的吉他手呢?”
“左助?”
“左助?没错,左助。”
“还没来,您是常客?他们该到了,再等等吧。”
“他们?”
“是啊,主唱也没来。他俩是一对儿。”
“他来了跟我说一声?”
“好的。”
我没告诉他,不会再有“他们”了。
我一口气喝下一大杯啤酒,接着倒满继续喝下去。老郭曾经在患有抑郁症的时候醉酒自尽。那又怎样?
我觉得一切都对上号了。十年前的那个秘密,只能是宋朗的身边人透出的口风。今天宋朗派来接送我的那个司机,姓左。我认为姓左的不会太多,没这么巧,别跟我再扯什么“六人定律”的玄机。这个司机和吉他手左助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而这个左助,和徐果“是一对儿”。
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徐果,尽量不将她的死也算一笔在我的头上。手机里有她的两张照片,一张她向我走来,一张她离我而去。她利用了我,这是一个诡计,可她如今死了,在刚刚为自己的老师转出三十万后的几分钟内。她干吗要那么十拿九稳,仿佛一切都将为她让道?如果我没有参与进来,她是不是就没这么容易得手?没有得手她就不会跑到ATM机面前,就不会十拿九稳地被撞针发射出去。她骗了我。她对我说“好像应该再多给点儿?”,可是她死了。
一根柱子上挂着电视。屏幕正在播放新闻,压根听不到里面说什么,也许它压根就没开声音。字幕写着:楼市新政满月,交易量应声骤降。我想,楼市就是宋朗这些人十几年来在城市玩儿的游戏,如今他决定去玩儿艺术了。
啤酒被我喝掉五瓶的时候,他来了。
这是个单薄的年轻人。牛仔外套,卫裤,帆布鞋。进来后他在吧台和几个服务生说话,对方的脸色渐渐凝重。嗯,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一个服务生指指我坐着的方向。他回头看我,然后脚步不稳地走了过来。
他在我面前坐下。我招呼服务生,让再拿只杯子过来。我有点儿害怕。酒精已经开始发挥作用,我的焦躁在累积。我怕我会杀了他。杯子拿来了,他自己倒了啤酒,默默喝下。我觉得之前他可能已经喝了不少。
我说:“左助?”
“是我,刘老师。”
“你知道我?”
“我猜出来的。徐果跟我说过你。我爸回来也问过我了,跟我说你下午去见过宋朗,你们的谈话,他听到了一些。”
“你爸参与这事了吗?”原来那个下巴刮得铁青的司机是他父亲。
“没有,他不知道,是我把那些事儿告诉徐果的。嗯,我爸当年替他的老板顶过罪,判了两年,但只在里面关了几个月。”
我没想到当年替宋朗顶罪的那个人,今天居然还在为宋朗开车。肇事致人死亡被判刑后,还可不可以继续驾车?可这没那么重要。也许有过教训的司机反而会更守规矩?谁知道呢。宋朗不会亏待自己的这个手下,他有的是办法。
“然后你们就合计冒充亡者的遗孤去敲一笔?”
“我不知道,徐果昨天才告诉我。”
“你是说,这是她一个人的计划?”我克制着自己。我不相信他。
“不,有我的份,她是为了我。”他哭了,突然泪如泉涌。
“为了你?”
“我想去日本留学,学费需要五十万。”
“所以她自作主张去这么干了?”我嘘口气,“那张银行卡在你手里?”
“嗯,今天早上我陪她一起去银行给杨老师转款。她让我在ATM机上操作,她不耐烦那一长串的数字,她总是对长串的数字不耐烦。”他被啤酒呛着了,咳得喘不上气。“我办完回过头她已经出了银行的门,我跟在后面,看到她上了马路,看到她跨隔离墩,看到她突然飞了起来……”
“为什么下午又打了二十万给杨老师?”
“那是她答应你的,可我不知道怎么转给你。”
“早上为什么要打给杨老师那三十万?”
“她一直想给杨老师买套房子。”
男友出国五十万,老师首付三十万,我的佣金二十万。这就是那一百万的用法。十拿九稳,她真的是十拿九稳。
“她没有给自己留一些的打算?”我问。
“没有。她从不为自己考虑什么。是我杀了她。我干吗要跟她说我想去日本?我干吗要跟她提宋朗?我觉得她就是想用这五十万把我赶走。”
我觉得这个孩子崩溃了。如果我要弄死他,没准他反而会很满意。“不,这跟你没关系,你没有罪,不是你的错。”我反而笨拙地开导起他,仿佛这的确不会是一个他穷其一生都无法走出的牢笼。我的眼前突然变得模糊,半天我才意识到自己涌出了泪水。毋宁说此刻我就是在对自己进行着告解与劝慰。我们都陷在自罪的泥沼里,认为自己不可饶恕,一切都是我们的错,这个倒霉的世界都是被我们搞坏的。
“不,不,”他埋着头,肩膀觳觫。也许,有一天他也将需要面临通电的治疗。
“你很爱她么?”
“不,不。”
“不?”
“不,不。”
“她爱你吗?”
“不,不。”
我知道谈话没法进行下去了。我准备离开,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只好又跌回椅子里。他哭泣着将一张卡片从桌子上推给我。
“什么?”
“剩下的五十万。”
“那是你的。”
“不是。”
“其实你完全可以收下这笔钱,甚至我那二十万也不需要给。没人会知道,你可以跑到日本去。”我将卡片推回去,“为了你的诚实,这笔钱该奖给你。这也是徐果的初衷。”我完全没力气去甄别这笔钱我们是否真的就可以这样私相授受了。要是细究,这笔钱算是敲诈来的赃款。但一切如此糟糕的时候,这个孩子的诚实,让一切变得不那么糟糕了。
“我不要,要了我会终身有罪。”他就是这么说的。
“看着我,徐果爱你吗?”
“不知道,”他呆滞地说,“我猜不透她,她说她经历过太多的痛苦。”
我靠想象去拼凑那个女孩。她父母早亡,被居委会监护着成人,她在南方流浪,得过“真的很疼”的带状疱疹,差点死在那里,她小时候性格孤僻,长大后经历了一些烂事,但并没因此变得畏怯,她想给自己的老师买一套房子,想送自己的男朋友去日本,她像个跨栏运动员一样矫健和十拿九稳,她被撞飞了,她如同忧郁这个字。那么好吧,她无罪。
我再次问:“你爱她吗?”
“我也不知道,我们其实没发展到那样的地步。”男孩真的很诚实,“她总是很烦躁……”
“可她愿意搞钱送你去日本,你也给她写歌。”
“是。”
“嗯,你喜欢她是寂静的。如今她是了,就永远喜欢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