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大概两年后,可能是好奇心使然,我特意回长春查看六十号信箱,他果真给我来了一封信,信里面他画了张地图,沿着昆仑山往西,帕米尔高原上,柯尔克孜族群的山脚下。一看那就是邮差和警察都去不了的地方。他在下面写了两个字——很好。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我继父躺在牛背上,头顶着蓝天白云,一群自由自在的绵羊。
那就好,我点着头。再往里掏还有封信,撕开信封一张银行卡掉了出来。拿到ATM试了下我父亲常用的密码,我们家八位数电话,去掉头一位和最后一位,中间那六个数字。密码是对的,点击余额查询,里面还有八十万元。我去柜台要人工查下户主,柜员眉头一皱,磕磕巴巴念出一串十多个字的名字。
“维族人吧?”她问。
“柯尔克孜族。”
坐火车回北京时我想通了,这是他某个新朋友帮他在银行办的。他寄给我,让我每天正常取两万,四十天可以取完,存进我的账户里。顷刻之间我浑身发麻,随着慢慢长大,很多事早就欲哭无泪了。他还是希望我去留学,我最终没能满足他。
谭欣回国了,那是这几年的大事,更大的事情是她和崔立要结婚了。她电话问我来吗。我说我以为你们早结婚了。她说没有,崔立一直不愿意娶一个比他小四十多岁的女孩。我说,你不是女孩了,你也快三十了,你孩子都五岁了吧?
“那不也是你的孩子吗?”她咯咯笑着。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他?”
“再不嫁他就来不及了,我总要做一回他的女人。”
我们都沉默,那些深沉而痛苦的爱,折磨了我们整个青春。
“你来吗,许佳明?”
“他愿意我去吗?”
“愿意,”她说,“这几年他一直内疚,他说他欠你太多。”
婚礼在海南举行,取义为天涯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带上当时的女友提前几天飞往三亚。阳光,海滩,椰树林,可是没多久她发现一切都不那么美好了,我们不是来度假,不是来寻找爱的甜蜜,我只是来参加我前女友的婚礼。她把酒店所有的镜子砸碎,怒不可遏地飞往丽江,寻找能真正爱她一生的男人,或是只搞她一夜的男人。反正,他们强过你许佳明。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电影院忽然想起来了,林莎说过同样的话,钱金翔就要死了,再不嫁他就来不及了。我得找点什么东西替代这一对苦命鸳鸯,把他们放在天涯海角。
电影院我认识了一刚失恋的姑娘,我们随便聊几句,过几夜,我邀请她没什么事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婚礼。我说,你还没吃过不用随礼的婚宴吧?我等她答应,我不想一个人去,我不想让谭欣觉得,甩掉我以后我孤苦伶仃,行尸走肉。
“你不会抢婚吧?”她问。
“啊?”
“如果你要是抢婚,把我和新郎晾那儿,就太没面子了。”
我对她打了绝不的手语,我还挺喜欢这姑娘的。
真到了婚礼我才明白,之前的很多伤感都是臆想出来的。大家都那么高兴的氛围里,即使新郎不是我,即使新娘是谭欣,也没让我难过到哪儿去。四处寻找我看见了我儿子崔佳明,一时间感觉灵魂上了天,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妈妈过来挡住我视线,我才回到人间。
“你还好吗?”谭欣问我。
“这问题,没有回答不好的吧?”
“这叫——强制肯定回答?以后就这么命名。你还好吗?”
“好,非常好。”
她哈哈大笑,说:“我感觉你也挺好的,你女朋友很漂亮。”
“谁?”我回头看一眼,“我连她名字都没记住。”
多亏她收住这话题,不然我真可能刹不住车地讲,离开你以后,我眠花宿柳夜夜笙歌什么的,好证明许佳明不是没人要的男人。在她面前我多虚弱。
“我看见你的努力了,”她说,“你画得很棒,他特别喜欢。他说,你绝对……你想听他对你的看法吗?”
“说吧,我入行以后,已经懂得他的才华和价值了,我明白他一生都为艺术奉献了多少。”
“他说,你仅仅是少了点东西,一点点,只要把那个找到,你一定会成为这一代的大师。”
“我也这么想,我抓不到,我不知道是什么。”
“你现在好谦卑啊,这不是万能青年旅店吧?”
“就像你说的,我知道多了,敬畏也多了。”
她喝着杯中酒,看着我说:“你几乎没怎么老,这几年我一直跟他在一起,总觉得自己年轻呢。跟你一比我老了。哦,男人三十岁和女人三十岁是不一样的。”
“但你更漂亮了。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次肯德基。”
她笑笑,怪我还记得,她都不记得那个摩托车阿飞叫什么名字了。“我现在生命里就你们两个男人,以后也是。”然后她想想,问,“我看你邮件,吓了一大跳,你继父那边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我不想说这个,不能说。”
“那就是还活着,多好。婚礼结束了你先别走,他想和你聊聊。”
我回到那女孩身边,她酒喝多了,抱着我要给我讲笑话。也是婚礼,三个单身穷屌丝比谁随礼大气。头一个说,我随两千!第二个说,我随一万!第三个脸红了,结结巴巴讲,我没随钱,但是,新娘肚子里的孩子是我随的。说完她眨着眼说:“明白了吗?”
“没明白,你先让我笑一会儿。”
她钩住我脖子,酒气很重,从她嘴里出来却有种迷惑的气息。她贴着我耳朵说:“我不管,许佳明,你也要给我生一个。”
我看着她眼睛,这么聪明的女孩,我快爱上她了。
日落之前在海滩走走,崔立身体不好,走两步就喘不上气。然后我俩坐在海沙上,他点支烟,扔给我一支,连抽两口问我恨他吗。我摇摇头,我说,恨也不恨你,这不是你的错。
“存在,”他声音从烟雾里冒出来,“我存在,我活着,可能就是个错。”
我看着他,现在说这些干吗,今天说这些干吗!太晚了吧?我岔开话题,问他对我的作品怎么看。他没说话,烟不离嘴地望着潮落。我搓搓手,拿出防风打火机把自己的烟也点上,给自己解围说:“我的画本来不值一提,就不难为您了。”
“无我,”他说,“你所有的作品里,总有那么一丝怨气。它会使你悲伤也不那么纯粹,快乐也不那么纯粹。”
“所以您建议我?”
“假想一个人生,假想一个人,你就是那个人,你在替他画。每—幅画,你都是替某个人画。”
我点点头。有那么一刻我懂谭欣了,我懂她曾说过的崇高与幸福,我懂她说幸福是大多庸人追求的体验,崇高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观。太阳斜照在海平面,一片金光映上来,仿佛生命提前步入了天堂。
“我就要死了,活不了多久。”他站起来,海风持续吹,从裤子上拍打下来的海沙,连同他的话语一起向落日的方向飘去,“照顾好他们母子俩,谭欣已经迷路了。”
十七
我再见到李警官是差不多一年以后,他已经升到了迎春路派出所的副所长。我回长春办户籍,办新身份证。我跟他说我要结婚了,一个我寻找二十九年的姑娘,终于把她找到了。这个比喻让他眼前一亮,似乎真看见我未来的幸福生活。他拍着桌子说一定要把她带过来看看。我说不用了吧,你儿子怎么样了?他说在读A市师院,现在孩子真是不打不成才,就得打。我乐了,这个不能告诉他,我高中那阵儿,老师就喜欢拿A市师院吓唬我们。老师说,不好好学习,以后就等着考A市师院吧!
他看看手里的文件,叫秘书进来交代几句,起身说必须得请我吃饭,让我老婆也参加。我说她没来,我没带她回长春,你也清楚,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家的状况。
“啊,你看我,见你一高兴都忘了。”他拍着脑门说,“跟她说,没事了,你继父不是杀人犯。”
“什么意思?”
“凶手前两年抓着了,你猜是谁?那个老头的儿子。他跟他爸一直不好,之前坐十年牢,刚出狱听说他爸把钱都卷走了,那还了得?来长春杀了他们俩,回松原坐等遗产。哪知于勒把钱都取光了,哈哈!”
我没陪他笑,感觉浑身发抖。我咽了口唾沫说:“那你们还判他死刑?你们说他是杀人犯!”
他坐回来,收住笑容,双手插兜看着我,说:“我最好的兄弟付锐死在他手里,还有三个同伙,铁北监狱还有三个。他妈的杀了七个人,我抓错他了吗?”
“不是,那是于勒不想死,他要活下来。他根本没犯法,他就不服法!”
真没出息,我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我快步离开派出所,回到哑巴楼,趴在床上痛哭一场。天黑以后我反复责骂自己,于勒是对的,事发当晚他打的那个110是报警,不是自首,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把钱取出来,供我留学。也许这也是对的,也许林莎跟他说过,钱金翔的儿子有多操蛋,也许钱金翔都愿意他拿走这笔钱。
傍晚我去了郝叔叔家,关上书房门我问他,于勒当时跟他说什么了,具体什么样的。一样的过程他又讲了一遍。然后他问我怎么了。我说,于勒没杀人,他回家撞到的就是两个死人。郝叔叔只是哑巴,可是此时他就像个聋子,一动不动。我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知道我爸在哪儿,我得去告诉他。”
那一夜再次失眠,躺在被窝里我看着我继父画的地图,蓝天,白云,雪山,草地,牛羊。我把手机地图点开查看路线,可以先飞北京,转乌鲁木齐,再转喀什,租车开进昆仑山。两指将地图放大,我可以找得到。
手机闪屏一个电话切进来,是谭欣的号码。凌晨二点钟她问我睡了吗。我说没有,碰着点事睡不着。她说他出差了,就是不带她去。然后她就东扯西聊,说佳明现在可皮了,都管不了,问我小时候是怎么管教的。我说我是继父养大,随时可能不要我,不敢不懂事。你命真苦,她叹息道,想想都心疼你。没有怨气,崔立对我说的我听进去了,不要有怨气。
一下子她就哭起来,不停地哭,哭不动了的时候,勉强吐出几个字:“他死了。”
十八
他们住琼海的一座渔村,当地黎族人划着渔船把他的身体送到大海深处。我去晚了,这些都没能赶上,只看到她成了彻底的寡妇。头一天我们没说话,上午我陪她坐在院子的树下看她编织贝壳。午睡过后我和崔佳明踢了一下午沙滩足球。他快六岁了,我一直在他身上寻找我的童年印记。完全不是我,他会时不时闪现我现在都没有的儒雅和骄纵。于是整晚我都想着一个怪念头,这孩子长大会不会成为gay?
第二天上午渔民带我们三人出海转转。在下午我继续看她编织贝壳,还是那样默默地,一句话不说就可以度过好时光。后来我忍不住说了,我说你太像我继母了,你会和她一样,嫁给哑巴也可以自得其乐。她抬头咬着嘴唇,问我:“继母,继父,说说你吧,就当这是你生命最后一天,说说你的一生。”
我从遗腹子讲起,讲起我妈,讲起差点就和她结婚了的父亲,讲起我外公,我继父,最后是继母,还有那个钱金翔。然后我把最新的消息告诉她,我说于勒没杀人,他本来就是守法公民。
“那三个他杀的同伙呢?”
“于勒说过,他们本来就是死刑犯,该死。估计他就是这么想的,他没杀人,他要活着;那些人杀人了,虽然跟他跑出来了,那就由他来执行,他来当法官的刽子手。”
她看看远处的海浪,试图感受于勒经历的一切,回头说:“你继父是个好人,他是有原则的人。”
“我准备这几天去新疆找他,可是我能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委屈你了?你男人以前说,他欠我太多。我也想跟于勒说,爸,我欠你太多。”
佳明午睡后要拉我去踢球。我说叔叔累了,歇会儿再跟你去。佳明皱眉说我在撒谎,我并不累,只是想和他妈妈聊天。
“佳明!”谭欣呵斥他,“怎么跟叔叔说话呢?”
他皱眉坚持:“他是在撒谎!”
“有没有礼貌?”妈妈推孩子一下,他顺势倒地不起来,“起来跟叔叔道歉!”
佳明坐着不动,瞪着我,紧闭着嘴往下咽唾沫,弄得我眼眶都湿了。我说:“他真的是我儿子。”
“当然,你有怀疑吗?”她皱着眉,佳明这点和她太像了,“你不知道他有多坚强,他爸爸没了,他知道一问起我就难受,之后他就忍住,多想都不问。”
“我小时候委屈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哭,瞪着眼睛咽唾沫,就好像那是不小心流出来的眼泪。”
谭欣抱起佳明直亲他,把脸埋在孩子脑后恣肆流泪。我有点难受,对佳明勾勾手指,抱上足球先去了海滩。
晚上我跟谭欣说,孩子我来养吧。我现在有点收入了,虽然比不上崔立留给你的,供他读书没问题。“不要,”她弯腰生火,头也不抬地说,“你都是要结婚的人了。”然后继续气儿不顺地忙活厨房,忽然转身问,“你怎么能娶那样的一个女人呢?”
“哪样的?”
“反正她就是不配你,她是典型的物质美女,这种女孩夜店一抓一大把,有钱就跟你走。”
“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爱她。我想娶她,她也想嫁我。”
“你之前也说过你爱我,又能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那时是爱你,也想娶你,但是你嫁别人了。”说着说着我来气了,“你甚至从来,从来没说过你爱我,你记得吗?你就想让我死等你一辈子是不是?”
“当时我不是跟你解释过,如果我哪天说了,整个人都是你的了?”
“谭欣,别讲这个。你是到我这儿取种来了,我他妈就是种猪!你毁了我快十年,你还想怎么样!”我指着她,“什么整个人是我的?别逗了,你是崔立的!我没告诉过你,但是是真的,这么多年,这个画面老在折磨我,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趴在你身上,喘气都费劲地X你。”
“你太恶心了。”
“谁恶心?不是这样吗?你谭欣本该是我许佳明的私有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