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刹那,徐天元第一次品尝到胆破了的满嘴苦味,然后他就觉得满脑袋都是轰隆轰隆的雷声,周身的血液叫唤得嘶嘶啦啦,他什么也没想就冲上去,他一下就明白了,他现在已经没有具体任务了,将军都没了,自己也就没用了。他像一头猛兽,子弹不断把他身边的弟兄撂翻,他还冲,他朝距离最近的一个日军战斗小组正面冲去。四个日本人从地下跃起,挺枪迎上来,他们没有向徐天元开枪射击,他们完全对付得了这个中国兵。——他们的长官阵前曾经风趣地告诉他们,他们是英雄的第五师团的士兵,从对中国清朝开始作战,历史上就是战无不胜的日军主力。这次战役,中国人投入了六个集团军,约二十八万多人,而日军参加忻口会战的兵力共约三个师团,七万余人,中国军和我们是四比一,所以,我们这次的建功标准,要从杀死五个中国军人起算,四个以下一律不记功。现在他们是四,徐天元是一,“四比一”反过来了,他们更没道理怕一个发疯的中国军人。——这些骄横的日本兵刚刚投入中国战场,拼刺刀讲究武士道,他们退了子弹,像猎手等待暴露的猎物一样耐心等着完全暴露的亡命徒。可是,他们马上就惊恐起来,这个中国兵冲锋的速度出乎他们意料,他的身形以七尺一踵的速度跃进,这是死神降临的速度,第一个日本人没站稳就倒了,另外两个日本人在回头的工夫,就被眼前晃过来的人影扎穿胸膛,第四个日本人几乎傻在那里,他不相信这是中国人,徐天元的刺刀已经戳进他的喉咙,然后用手一拧一抖,把挑起来的日本人远远摔了出去。惨叫、刺刀、鲜血,带给徐天元巨大的快意,杀多少日本人,才能给将军抵命,他不知道,他像暴怒的狮子,追杀着眼前的土狼。
徐天元像一包烧红的铁水,在阵地上泼洒着他白热的杀气……
郝梦龄的牺牲伴随着整个忻口战场不可扭转的败局一起来临,日军气焰更加嚣张,守军的士气普遍低落,军心动摇。
郝梦龄的卫兵们因为失职,关进禁闭室,等候发落。
徐天元和张副官,还有另外七个人,挤在一间北房里,这间房好像以前没住过人,空荡荡的,就砌了一盘大炕,支炕的土坯塌倒了,老鼠还把炕面掏得大窟窿套小窟窿,大家都没精神,可又睡不着,一个个垂头丧气,靠着泥砖砌成的炕沿蹲坐在地下。这些卫兵跟郝将军的时间,都比徐天元早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是百里挑一的后生。
后半夜,寒冷和困倦渐渐控制了徐天元,他忽忽睡过去,突然,又被人推醒:“你真好本事,蹲着还能做梦?又喊又叫。”
徐天元睁开眼,抬头看见张副官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意不明地说:“也好,你们最好也迷糊一下,打了几天恶仗,今黑夜最消停。”张副官说完,就又慢慢走开了。大家很快平静下来。
徐天元想起刚才的梦境,站起来,走到张副官身后悄悄了一声“长官”。
张副官扭过头,愣了一下,接着黯然一笑,说:“有话直说就是,你我现在是难兄难弟,规矩就免了。”
徐天元欲言又止。张副官看出名堂,附耳过来,徐天元低声把话说了。
张副官听完,脸色骤变,很显然,张副官根本没想到,他盯着徐天元的眼睛,严厉地说:“这些话,不管你说得对还是错,都不能再对任何人说起,否则,将军的牺牲就……就不值了。懂吗?”
看见徐天元一脸困惑,张副官又换了庄重的口气说:“郝将军是要进入史册的伟人,军人,功勋。作为他的侍卫,你我,还有剩下来的这些弟兄,还有义务继续维护他完整的形象,能记住我的话吗?将军死了,英名还在,以前我们追随将军左右,保护将军的生命,现在我们要保护将军的名声,要不折不扣。”
徐天元点点头。
张副官用命令的口吻说:“你要向我保证,不,你要向天发誓,今后,如果我不在你跟前,或者说,明日我就死了,你也要守口如瓶,最好能忘记你刚才说的话!”
徐天元要行举手礼,被张副官一把拉过来,紧紧握住,低沉地说:“你比我年轻,也比我勇猛,当初我把你拉进军队,是不想让你沦为当街撒泼给人祭刀的牛二,现在你的天职已尽,我劝你,找机会脱离军队,回老家,不要问为什么!”
徐天元用迷惑的眼神望着张副官,张副官扭转脸,再不看他。
战况紧急,第二天大早,就发落下来了,军法处就在临时征用的一户农家院子里对他们宣判,负责警卫的张副官被判枪决,其他人归到连队。
张副官向军法处的人打听将军的遗体现在哪里,军法处的一个军官大概是考虑张副官原来的阶级,告诉他,已经运回太原,还要送到武汉,“正在准备,你放心。”
张副官平静地说:“谢谢,我正求之不得,我这就去追随将军。”
张副官朝徐天元和卫兵们环视一圈,说:“和弟兄们共事一场,不周之处,多少担待,今后再不能并肩杀敌了,你们替我多杀几个日寇。”
“这辈的情分,能修来世的缘分,”张副官看着徐天元,“践行诺言,就是仁义。”
徐天元心里一阵恍然,紧接着,又是一阵凄然。
张副官掉转头,走到墙根,脸冲着墙站定,长长的右胳膊轻松自如地背抄回来,用指头在军服上摁了一个印子说:“背心上不好打,这里穿过去就是心脏,不要偏,省一颗子弹打鬼子,送我上路吧。”
执法队的一个高个子举起步枪,一枪打在那个印子上。张副官应声仆地。枪响的一刻,徐天元觉得那颗子弹也穿透他的心脏了——他觉得一股冷风洞穿了他的心肺。
看着自己佩服的人先后倒在枪口下,徐天元心里乱作一团:这才几天,他熟悉的面孔都在战场上消失殆尽了,因为躲避棍棒和皮肉之苦,跑出来上了战场,看到了战场上的生死是这么简单,血肉之躯是这样脆弱,英雄的下场是如此草率和不由自主,这些芜杂的思绪,笼罩了徐天元的精神,他再也看不到完整的人,打仗太可怕了。
战云密布,硝烟弥漫,黑云压城城欲摧。
郝梦龄战死后,第九军撤往后方整理,总部参谋长郭寄峤兼任第九军军长。徐天元被遣送回原来的连队后,仗越打越艰难,天也冷了,吃不饱穿不暖,士气已经打没了。十一月二号,放弃忻口,回防太原。
十月二十六号,东路的日军就攻破苇泽关了,还连续攻占了平东、伍渡、寿阳、榆次等地。就在他们回防的时候,日军也在进逼太原的路上,正在和忻口压下来的日军构成对太原城的重重包围。
徐天元无从知道这些军情,他已经无心恋战。
8
部队一路撤退,日军一路追打,徐天元心里窝囊极了,沿途倒伏着奄奄一息的伤兵,让他想起耍把戏的人鞭打猴子的惨叫。路边不时能看到被处决的逃兵,他们的帽徽和胸符被宪兵撕掉了。队伍昼夜奔命,到了阳曲附近,就听说太原也被包围了,攻破苇泽关侵入山西的东路日军已经兵临城下,一时间人心惶惶,军心涣散,队伍还没有集结,两小股日军竟从背后掩袭过来,火力炽密凌厉,散乱的队伍被打得晕头转向,趴在地下抬不起头来,徐天元身边的一个伤兵跪地投降,被日军一枪射杀。徐天元瞅空翻身,开枪还击,大叫:“拼命吧,横竖是死。”趴在地上的弟兄们醒过神来,纷纷开枪还击,机枪声也响起来了,听声音还不止一两挺,日军的火力被压制下去。这时有人喊叫:“我是上尉营长,弟兄们听我指挥,后撤,快撤,太原城进不去了。”徐天元跟随人群撤出战斗,一路急行,到了一个叫做贾兰的村子,和先行抵达的队伍汇合,固守待命,第二天傍晚,太原城破的消息终于传来,溃乱的队伍向南撤退,分兵追击的日军像磁铁一样尾随在后。徐天元跟着队伍顺着大路跑,夜里宿营,刚打一个盹,就有奸细骚扰打枪,叫喊日本人过来了,疲于奔命的队伍成了一大群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就当做追兵,奸细一叫,众人就跟着乱叫,队伍就乱营了,不少人趁黑开了小差。
剩下的人一路溃退,跑到天亮,有人看见路边有一个村庄,村庄的上空炊烟袅袅,跑了一宿的溃兵此时已经人困马乏,实在没力气再跑,都要求休息吃饭,得到长官允许,下了大路,一窝蜂往村里跑去,准备到老百姓家里借粮造饭,徐天元跟在后面,看见路上有几堆马粪,新鲜的马粪上结着一层白霜,徐天元不由得想起桥堰那些早起拾粪的老汉,心想这地方的庄户怎么没人拾粪?徐天元正犹疑不定,村子里突然枪声大作,屋顶上也出现了日军,率先进村的士兵再没出来,走在前头的士兵掉头往回跑,正跑着就栽倒了,密集的子弹开始往路上打来,徐天元趴在路上,看见日本兵叫唤着从村子里冲出来,徐天元举枪要打,一个老兵死死拽住他,连说:“你想送死?你想送死?不要连累弟兄们。”徐天元侧目而视,发现老兵背上驮着一口黑黢黢的柴锅,是个火头军。老兵又说:“后生,这地头我熟,跑吧。”
仗打到这份上,一点打赢的希望也没有了,徐天元压低身子,跟着老兵往后跑,好几个人跟着他们一起向后跑,有的已经弃枪,日本人的枪子嗖嗖地赶上来,有人跌倒不起,枪子打在老兵背上的柴锅上,当当直响。
恐惧会传染,徐天元一开始还和大家一起跑,跑到最后,就变成他一个了。
一条河横在眼前,徐天元停下,往后看,没人,又往四下看,荒寂一片。
河面结着凉皮一样薄的冰,徐天元又饿又累,想蹲下喝口水,就听见一颗子弹贴着头皮嗖的一声打过来。
徐天元连滚带爬钻进一片荒草里,是对岸有人朝他打枪。他观察了一会儿,起身朝草棵密集的地方转移,他看见背柴锅的老兵趴在荒草里喘气。
“到底是后生,跑得就是快,跟飞一样,子弹都撵不上你。”
徐天元想,你老胳膊老腿都能逃出来,我就不该飞?徐天元问老兵背上的锅怎么不见了,老兵说他本来是想背回家使唤两天,又嫌它太沉,丢了。老兵又说:“多亏那口锅,替我挡了好几发子弹,真是一口好锅,其实也不太沉。”徐天元说大概是广锅,皮薄,但是皮实。老兵说你懂行?徐天元说我家就是铸锅的。老兵说:“好么,可惜了。”
老兵的胳膊不利索,他抬起袖子查看,“妈呀”叫了一声,徐天元赶紧回头,老兵说:“你看你看?我的祖宗爷,再偏偏,我就见阎长官去了。”
老兵的袖肘子上有一个窟窿,明显就是弹道。
徐天元依然心有余悸,想起刚才那一枪,庆幸地说:“福大命大造化大”。
老兵听他这样说话,很高兴,说有个做伴儿的,心里就笃定多了。老兵先报了自家的名号,姓周,他让徐天元叫他老周,孝文城关曹村人,老周问徐天元听没听说过“皋桐的山药郭东的蒜,曹村的豆腐不用看”。徐天元摇头,说从来没去过孝文。老周不无遗憾,说:“你现在就在了孝文地面,还说没有,我在家里就是做豆腐送豆腐,曹村的豆腐不用看,我家的豆腐,看都不用看,尽吃了。”敢情是一家做豆腐的,徐天元明白他为啥要驮着柴锅跑了,不过他此时没心思去说豆腐,他想弄清楚下一步该往哪里走。老周又开始打听徐天元的来历,徐天元报了家门。老周接口就问:“平东县那个桥堰?”徐天元称是。老周兴奋地问你是不是姓张,徐天元说我姓徐,老周好像很意外,说:“你姓徐,徐什么?”听说他叫徐天元后,老周好像更失望了,不作声了。不过,老周的几问把徐天元问迷糊了,他反过来问老周去过桥堰,老周说没有。又问老周去过平东,老周还说没有,这下轮到徐天元纳闷了,他寻思起桥堰南头好像是有几家姓张的,就给老周说了,他问老周是怎么知道的,老周好像已经没有谈兴,敷衍了事地说:“张家是从俺周家支出去的一支,都是从洪洞迁移出来的。”徐天元不问了,他听出这个老家伙在胡扯。
冬日晴和,照得身上暖洋洋,衣裤里的虮虱也活跃起来,徐天元浑身痒痒,看见老周衣领上串行的虱子,捏了一个肥大的递给老周,老周捏起来看看,说:“虱子多了不咬人。”说完搁进嘴里,噼一声咬吃了,徐天元恶心欲吐。老周说:“它吃我,我吃它,干净呢。”徐天元看见老周对牙上的血迹,又一阵恶心。他们伏在衰草里,像两只兔子,土灰的军服确实和兔子皮一色。
趴久了,老周打起哈欠,说:“折腾一黑夜,不如趁这工夫,倒替睡他一觉。”徐天元问他到底怎么走,老周说:“我是跟你屁股后头跑下来的,我也没来过,想想再说。”说完闭上眼,放心地睡了。徐天元摸摸头顶,心有余悸,他不熟悉地形,不敢出去,一时没了主意,不等老周睡醒,自己也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老周推醒他,问了他的岁数,又问他娶媳妇没有,然后说:“我这人老面,其实比你大不了十岁,我媳妇的岁数仿你。”徐天元觉得老周饶舌,耽误正事。
老周说他是伙夫,徐天元毫不怀疑,问他这到底是哪里,你想起来了没有。老周说:“咱等天黑,看这山势,咱像是下垒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