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颈吃不住打,可那个日本小兵,就拣那里下手。他挨个击打,打法和打木头一样,下手狠毒,毫不留情,平常最横的赵侉吃了一枪托就浑身扎撒,一时半刻就了,屎尿顺腿往下流。高侉和另两个也都让捣得鼻头眼窝往出淌血。站在一边的袁和尚两股战战,小腿肚一个劲抽筋,抽得他都快站立不住了,他心想着,亏了提前叮嘱,这四个侉吃得打,硬把事情替他扛了,否则,这枪托就该捣在他脖子上了。
黑川又咕噜了一句,日本兵马上转身,端着枪跑步回到马前两步,然后持枪转身,枪口对准场面上的矿工,脸上若无其事。日本兵的身高面相,比小满当大不了多少,可满当已经哆嗦成一团了。
黑川静静地观察着矿工们的反应,很磨人,很漫长,也很压抑。
又过了一会儿,黑川才朝太阳底下的黑糊糊的树桩和饿鬼们说:“为天皇采煤,你们是大大的良民,有人克扣,禀告皇军,皇军主持公道,整饬他们。”
黑川用马鞭指指那四个把头,用眼角扫了袁和尚一眼。
第二天,万生矿的把头就换成了桥堰人,大把头是尚三,尚三是袁大娘的拐弯亲戚,叫袁大娘表姑,也算和袁和尚沾亲带故,仰仗着这层关系,经常在袁家走动使唤。
赵侉吃了日本人毒打,居然开始尿炕,不要再说日本人,光说一个“日”,他浑身软得挑不出一寸骨头,也就不能跟媳妇上炕了,落下毛病了。伤愈后,赵侉说啥也不当把头了,自己去找袁和尚,要求下窑底刨煤,他个头大,在坑下窝圈着,不出活儿,也就挣不下多少,媳妇只好卖炕。赵侉有了那种短处,心气就硬不起来,他三番五次埋怨媳妇。媳妇黑了眼说:“你还埋怨?俺跟你千乡百里跑到山西,图你啥了?图你金图你银哩?不就图你是个男人。仿咱这岁数,哪家不是睡觉尿尿鸡叫,天天黑夜最少三遍。没有好吃嘴儿,得有个好耍的儿,人馋才要人哄哩,当初俺要不是贪恋你身子强壮,才不会跟你往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跑。”说到伤心处,赵侉媳妇埋怨道:“你说你这成啥了,绵绵一张皮,阿斗一样扶不起来。人家日本人捣的是你脖颈,又没有捣你这东西,与这有什么相干?这半天温凉不粗,咳,我指望谁?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女人甘苦,俺天天黑夜和你睡一盘炕,总是俺独自睡,总是觉得你那半盘炕空空的,俺不是发痒,俺是觉得心里空哩冷哩慌哩,你不能暖实俺,俺还不能寻人?俺就卖俺这半盘炕还不成?”
赵侉和媳妇在一溜堰赁窑而居,左右比邻,都是万生矿的窑黑子,夜深人定,话语张扬,难免窗外有耳,“半盘炕”就这样叫出去了。
出了满当告状那件事情,万生矿的矿工们认定,是黑川太君主持公道,给他们撑腰,袁和尚的把头们才不敢亏待他们的。
窑黑子们感觉到黑川对他们的好,黑川对他们就越来越好。
黑川让袁和尚在万生矿搞补贴,搞奖励,背得多挣得多,超过一定的限额,就开双份工钱,窑黑子们都舍生忘死地干。
老保忠五十好几的人了,也拼着老命,想挣双份,咳出来的痰除了粘稠的煤尘,还有丝丝缕缕的鲜血,他背转人吐了,照样和后生们摽劲,他要把日本人给的好处得回来,不能让后生们挣了,更不能让袁和尚白白得了。
赶上有一天下雷雨,窑黑子趁得接水洗脸,脸上的煤黑洗下去,露出来的脸面,全像黄蜡蜡的蜡纸,大家面面相觑,半晌无言。可转过头,下了窑底,一张一张蜡纸被煤尘污黑,就什么都忘了,窑黑子们照旧还是摽着劲往上背:谁也不想让别人把钱挣了。
老保忠后来开始尿血,他怕了,去太和堂找包昌看病,包昌问了症候,叹息道:“挣下大钱买药吃,何苦其来这样做?”提笔开出药方,说:“人参就从这里拿,还有一样配伍的药材,你自己回去找。”老保忠一听人参,当时就作难了,人参从来都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才吃用的,他苦笑着说:“好我的太医,一两人参八两金,你把我这副穷骨殖炮制成药材,研成面面儿,也不值半钱金呀!”包昌淡笑道:“五劳七伤,你这就是劳累过度,积劳成病,伤了苦架,治不治由你!”老保忠只好起身,拢着手说:“我不是不想治,是抓不起药啊!算了,不看了,该死朝天,不死再过年,死生由命,尿死算了,就当吞金死了。”包昌见老保忠佝偻的样子,心生怜悯,说:“要不换一味药,不过,药劲可就不如人参了。”包昌把“人”字一圈,改成一个党字,说:“给你换成党参,不过药劲要差一些,病早看,药早吃,这个就便宜多了,你能买得起。”老保忠接了方子,问了价钱,千恩万谢,问了配伍的药引子,欢喜而去。
老保忠回到桥堰,掂着一把柴斧上了徐家堡,想也不想,蹲在臭椿树裸露的根兜上挥斧就砍,梆梆的斧声惊动了徐家人,徐丑泰匆匆出来劝止,他还记得父亲徐卓叮嘱他的话,臭椿树骑墙,大有名堂,谁也砍不得。
老保忠只好停了斧,过来给徐丑泰赔话。徐丑泰细问根由,老保忠哭丧着脸,悄悄说了尿血的病况,徐丑泰见老保忠佝偻腰身,精神萎靡,动了恻隐之心,问:“尿血还要努力砍树?莫非臭椿树能治了你的病?”
徐丑泰的话无意说中,老保忠也就干脆说白了:“这是包太医给我说的偏方,说向东行的椿树根刮皮,加党参煎药喝了,就能顶事。我现在这穷摊场,一图省钱,二图省事,我本来想进家问问你们让不让,又寻思,我就要一小圪节树根,不值你们麻烦呢,就这了!”老保忠说话的时候,晃晃手里的柴斧。
徐丑泰弄明白老保忠砍树配药治病的来意,不好再拦,可总觉得心神不定,犹疑不决,救一个外人,砍斫关乎自家荣衰兴亡的臭椿树,断断不该,——这秘密他不能吐露。再况且,他也不是为富不仁的人,真的赶走一个贫病交加的可怜人,他实在做不出来。
徐丑泰踌躇一阵,还是直接告诉老保忠:“这次你来了,就这样了,以后配药也罢,救命也罢,不要再来刮削这棵臭椿树,你也不要给旁人说你这个偏方。”然后站在一边,监看着老保忠斫下一截根条,称谢而去,徐丑泰才进了徐家堡。
老保忠不来了,他的儿子康平却偷偷摸摸又来砍了几次,被徐家人捉住几回,既然拿住了,就免不了高声责问训斥,王康平就说漏嘴了,结果,臭椿树根治尿血的偏方就风扬开了,接下来,好多桥堰的人都来索要和砍削,甚至有些妇人也来剥皮,于是,向东扎下去的树根被人砍斫殆尽。徐丑泰防不胜防,挡不能挡,埋怨好心使不得,他开始怕冬天,西北风推倒这棵臭椿树。
日本人的钱不好挣,想挣双份必须干够十四五个钟头。夜里,袁和尚扒拉着算盘思想,黑川给他的钱虽然淹不满他的心,但窑下背上来的煤却是空前得多,袁家几代经营万生矿,本利虽然看得紧,可一直拿窑黑子当人使唤,从来没像黑川这样,开出大大的价钱,让人变牛变马去争,这样欺天灭心的做法,袁家从来没想过,袁和尚思来想去,就知道日本人待窑黑子根本没有诚心。反过来,袁和尚又觉得这伙窑黑子活该如此,以前为啥就不给他家这样干?没有谁能天天狠干,可是谁都想天天狠挣,窑黑子都把真力使出来,对万生矿也没什么坏处。
七月十五这天瓢泼大雨,新坑的窑顶开裂透水,引起塌方,顿时煤尘暴起,塞满坑道,引起更大的塌方,坍塌下来的炭块,把正在坑下干活的二十七个窑黑子捂了进去。
满当的娘坐在煤场哭得呼天抢地,两只手拍打着地下污黑的泥水。“半盘炕”站在淋头大雨里喊着赵侉的名字,扑打着要进去,尚三连搂带抱地拦挡住她,说:“女人不能下窑,你想把底下的人也带累了?”惨烈的哭声从几十号人的喉咙里发出,应和着沉闷的恶雷,在靶台山的山峪里弥漫激荡。黑川听说万生矿出事,带着宪兵下来,亲自指挥救人,他命令袁和尚悬赏召集窑黑子,白天黑夜救人,连肉带煤背出来。又命袁和尚从镇上的木匠铺加急订制了二十八口棺材,因为救人时又死进去一个。夏天,窑黑们在窑下喜欢光腚干活,所以,挖出来的尸体多数破烂不堪,面目全非,很难辨认,黑川命令统统装进口袋放入棺材。暑热蒸腾,破烂的尸体很快就腐败了。黑川又下令,尸体统一看守埋葬,不允许私自领走,还给死人请了和尚道士,僧道对坛,作法超度死人。第三天出殡,黑川亲自拿着钵碗,挖着小米捞饭扬满了煤场,祭奠孤魂野鬼们,丧事办得风风光光,不次于富家发丧的排场。黑川另给每个死者十斤油五十斤米,安抚死者家属。
往年窑黑子死在坑下,都没听说有补偿一说,死了白死。黑川的优抚和福利,让活人都眼红起死人来。
老保忠抬着棺材,流着老泪骂道:“狗日的满当,小小年纪就落下一副好家当,这么一场红火,该让我先享受才对啊。”
和老保忠一副杠子的窑黑子接口说道:“赵侉才沾光哩,七尺长的死人,八尺长的棺材,九尺长的盖板,能顶半盘炕。”
“人都死了,还要糟践他作甚?好死不抵赖活,哪有沾光占棺材的?看看赵侉媳妇,哭成泪人儿了。”
桥堰人唏嘘揶揄嗟叹,这大出殡的摊场百年不遇,一排溜棺材往出抬,多么气派。
老保忠说:“黑川是个好太君啊,可比官孝子强多了。”
黑川给窑黑子大操大办大出殡的举动传到方圆几十里,桥堰有个好太君的说法也四下流传,袁和尚原来还担心万生矿这场矿难之后,窑黑子会吓跑,结果相反,活着的人不跑,陶家崔家的窑黑子找上门来要补死者的缺,附近几个村子也有人到万生矿下窑。
袁和尚服气黑川的做事,年纪轻轻,做法却无比精细,比自己强。袁和尚觉得,比自己强的人,就比桥堰的任何一个人强。起初他威服黑川,怕的是他手里的枪,威服就不是心服,是假服。如今,几次交道打下来,袁和尚就真服气了。——黑川这人有手腕儿。耍手腕儿的人,耍的全是心眼儿,耍的就是眼疾手快的障眼法。——袁和尚始终觉得,黑川一定在耍障眼法。
说袁和尚是真服气,好像还不是那个心服气,因为他又觉得气不顺:和这个小日本相比,他几十年的盐白吃了。袁和尚反复琢磨,一个白面书生,一个骑马挂刀的武官,他怎么就能比在煤堆里滚炼了半世的人强,莫非日本人干啥都比中国人强?袁和尚翻来覆去琢磨,慢慢地就看得深了,看清黑川的心眼:好狗日的,敢情他是看到桥堰地下的煤没有尽、桥堰人的心没有尽这两头,这不等于是让桥堰的煤和桥堰的人同归于尽?好毒的计,好深的心,怪不得自己比不过他,臭狐狸咋能比得过饿狼呢?看清了局面,袁和尚更加敬畏黑川了。事后,死者家属来领油和米,袁和尚就再三称道:“多亏咱遇上一个好太君,优待活人,善待死人,事情做得仁至义尽。”只有赵侉的遗孀“半盘炕”不太领情,袁和尚额外关照她:“赵侉赁的那眼窑你先住着,到年根,我让人给你折几个赁钱。”
看了黑川办事,袁和尚学精了。
12
袁和尚总觉得黑川是个狠人,佛靠金装,人靠衣装,金粉底下是泥胎草包,衣裳里头呢?还不知里头包着什么狼心狗肺呢。尤其是黑川这样的外人。自从万生矿出了那两次事情,袁和尚就担心得罪了黑川,他一直在想办法修桥补路,和黑川修好。
有一天,袁和尚在扒岭桥头碰到黑川,黑川的红洋马和护兵站在桥下,黑川弯腰在看桥栏上的石雕,袁和尚凑过去和黑川搭了话,邀请黑川到家做客,黑川欣然答应。
袁和尚家里有几套上好木料的家具摆设,有一些还是祖上置办下的,有了些年头,卯榫严谨,镂刻细腻,描金彩漆,古色古香,黑川进门抬脸才看了一眼,就连连称美,转着圈慢慢看。袁和尚奉茶让座,黑川屁股刚挨椅板却又站起来,他好像不忍心在那把太师椅上落座,屈身蹲下,摘下细布白手套,轻轻抚摩着扶手撑板上精密的镂空木雕寿字图案,分布在四个角上的灵猴献桃、鼠儿摘葡萄、喜鹊登梅、蝶戏牡丹,看着形神兼备、活灵活现的小动物,黑川的眼里流露出孩童般单纯的笑意。作为背景装饰的繁密细致的藤蔓枝叶,用浓郁的繁荫一样的细雕填补了大图的空白,每个局部都能看得出匠心独运和匠艺精湛,黑川把脸贴近了看,又拉开一定的距离看,连连摇头,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嘴巴里却说要细,要细,临站起来,还弯着食指敲了敲那藤蔓的精细线条,轻轻抠了抠,凑到鼻尖前贪婪地嗅了嗅……
袁和尚见黑川有这样的雅好,就领着他在几个房里转着看。经过九莲的屋门,袁和尚咳嗽两声,径直到前面引路去了,没有揖让的意思。
黑川是干什么的?他听见袁和尚的咳嗽,也听见了纸门后的动静。
他一把拉开风门。
站在门后偷看的九莲已经躲闪不及,正好和黑川脸冲脸,互相看了个满眼。
门里的九莲满面飞红,门外的黑川则是一脸惊喜,他们互相听见了对方的鼻息。
跟在黑川身后的小护兵也露出春色,悄悄叫了一声:“哟细,花姑娘。”
袁和尚尴尬极了,转身过来,弯腰说:“太君请,太君请。”
“袁桑,金屋藏娇?”黑川责怪地问:“这里也有中国家具,进去看看。”
“寒窑,寒室,贱内,太君看看,太君请,”袁和尚鞠躬,同时吩咐九莲,“给黑川太君点茶。”
九莲慌了手脚,斟茶时,碰得茶盏丁零作响。
黑川进门,眼睛就没离开九莲,盯着她,围着她,缠着她,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遍。
九莲奉茶过来时,茶碗的盖子还瑟瑟作响,她无缘无辜就觉得腋下的扣襻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