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前,戎装焕发的黑川和袁和尚并排站在前头,领着部下和窑黑子们,冲着“裕仁天皇神位”的牌位三鞠躬,袁和尚还高声念了几句添福添寿的佛号,后边的窑黑子们跟着默念:“快舀饭哇,快舀饭哇”。
窑黑子们的咒灵验了,敬礼完毕,黑川就热情地绾起袖子,拿起铁勺,笑眯眯地望着派起长队、跃跃欲试的窑黑子们。经过训练的窑黑子们早已按捺不住饥饿和对丰盛午餐的向往,一个接一个排着队过来,盛饭的砂锅钵碗或夹在腋下或抱在心口,挨到跟前,先按袁和尚的规定喊一声“天皇万岁”,再把砂锅或大钵碗伸过去领饭。一时间,“天皇万岁”的喊声此起彼伏。作为奖赏,黑川不停地给窑黑子们添饭添菜,居然累得汗流满面。窑黑子们端着饭转身离开时,心里都笑得咴儿咴儿的:喊一声“天皇万岁”,就有一碗饭吃?这也太得受了,不要忘记,这样喊上三声五声八十声,也费不了背一笸篮煤的力气呵,反过来,平时就是背一天笸篮,也挣不下这一勺油光闪闪的大炒肉啊。
看到桥堰变成了王道乐土,黑川很开心。
窑黑子们右手捏拳攥着筷子喊“天皇万岁”,这两下,他们早学会了。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顿别开生面的稀罕饭:白生生的大米,忽颤颤的猪肉,他们的老爷爷那一辈绝对听过,他们的爷爷那一辈绝对没见过,他们的爹爹这一辈绝对没吃过,这是黑川太君从军粮里专门拿出来犒劳他们的,这种优待,若不来万生矿下窑,万万没你的份儿。菜是大炒肉,筷子夹起来的猪肉,都是忽颤忽颤的大肉片,肥膘水灵灵地起着白泡,一咬一嘴油,油得嘴唇收拾不住,顺着两个嘴角往出流;嘴里的油把喉咙油得滑溜溜的,舌头像是伸进油罐里,又轻又薄,哄窑姐上炕也没这么轻薄过;饭粒子就像纷飞的白鸽一样碰撞着口腔上腭牙床舌苔,留下干净白亮的清香,发出轻快明亮的天国回音,吃食在嘴里油得牙都逮不住,顾不上嚼巴了,囫囵往下吞,那饭菜吃得可顺口了。
“吃没主儿的哩。”窑黑子们才不管它是谁满月谁生日,有吃的就行了,出来下窑就是挣吃喝。
有了家口的窑黑子们一边嚼吃一边议论,要是允许,不如把家里的老婆孩子都叫上来,喊他几声“天皇万岁”,就能管饱,不光省下今一天的饭,还能开开荤腥,提前过年。有人马上质疑,这个要求太过分,也不公平,说不到袁和尚跟前的,打光棍的窑黑子们也不会答应,你想,那光棍们不是太吃亏了?
尚三真去试着提议,让袁和尚顶回来了。
窑黑子们掉过头来就互相解劝,不让来也好,回家就可以给老婆孩子夸耀一番,也算是资本,听得老婆咽口水,馋得孩儿们流口水,正好符合“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吞粗糠”的老说法,一家之主的威信,就是吃得开,吃得多。向妻儿表示爱莫能助的同情,一样可以竖立自己的威信,效果好着呢。
这顿饭,一般人喊了五六次万岁,尚三吃得最多,喊了九次,黑川光是给尚三就舀了九碗。
边上几个实在吃不下的窑黑子讥嘲他“下贱”。
尚三一边嚼吃一边反唇相讥:“老鸹笑话猪黑。实话告你们,昨夜起,我就没再吃饭了,腾肚肠呢,到这会儿,三顿没吃了,就是等吃这顿。我一顿能吃三碗,三碗三碗三碗,才是九碗,我还没吃好哩,只要饭没有吃到肚皮外头,我就是还能吃哩。”
尚三连吃带说,那几个不算账的窑黑子眼白都气成灰蓝色了。
袁和尚看黑川那种舀法,担心锅里的吃食很快就见底;两三次想接下勺子——他舀饭,就能趁机约束一下这些窑黑子的饭量。但黑川好像很开心,把领口也解开了,温暖的春阳混杂着煤场上细腻的微尘,很快就把黑川的白衬衣领污黑了。黑川看见勺子杵到锅底,马上叫一个兵策马回到二营盘,又驮来一洋面袋军用大米。
这顿饭吃得好,好几个窑黑子吃撑了,尚三坐不下,老保忠起不来。只有德宋老汉一人不高兴,他低声斥骂帮厨小窑黑子:“你们都是饿死鬼转世啊,这样吃下去,还不要爷的老命?”
德宋老汉头顶春阳脸向火,呼吸着灼热的油烟水气,还不停地颠弄着结满油垢的大铁勺,他真是累坏了,为了解气,也是解乏,他把流淌的热汗和唾沫毫无保留地搅进大炒勺里。
血红的夕光和矾水河一样,也是从靶台山里透出来的,不过它不走河槽,它直接从桥堰的头顶漫过去,将南北两堰,变成它的暗礁。
河槽里洋溢着沤馊的腥臭,这是桥堰春天的味道。
三月二十二黄昏,万生矿的窑黑子们酒足饭饱,都迟迟不肯归家,他们像撒豆成兵的黑豆粒,散布在扒岭桥头和桥堰的南岭梁北岭坡,有的牙缝里塞着草梗做的牙签,有的胡茬上扎着白胖的米粒,有的嘴圈上围着润滑的油腥,一边嘬着牙花子回味,一边津津乐道地向路人和邻人宣传:
“这家伙,油占了肠了,你是没见今晌午那饭,啧啧,今个往后,怕是给我吃油炸糕也不香甜了。”
“就是,忽吞忽吞吃那白肉,咕咚咕咚喝那烧酒,我操,真是的哩。”
……
孙秃手弓着腰,把水车推上桥,小毛驴已经还回主家去了,驴要按时辰收费的,孙秃手一屁股就坐到地下,枯瘦得像绿蚱蜢,他的面色不好看。
跑出来听闲话的冯六甲低头问他:“霜打了还是露水蜇了?看你这摊场,快别卖水了,赶明咱俩也给袁和尚下窑,听听人家万生矿今晌午吃的那饭食,洋煞了……”
孙秃手苦笑着说:“吃,吃,裁缝丢了剪——光剩尺(吃)了,白泉村让人杀绝了,你们还说吃!”
冯六甲没有在意孙秃手的话,孙秃手喜欢耍笑,平时好搞恶作剧。
夜色笼罩了桥堰,噩耗败坏了窑黑子们胃口,两层黑幕熄灭了他们旺盛的谈兴,窑黑子只好腆着肚皮回家,吩咐老婆:“先煎一壶开水来,看来今日要积食。”
桥堰有七八家媳妇,娘家在白泉村,一时间哭声四起,这些人家连夜寻驴借鞍,差拨起丁壮男子,点着油鳖往白泉赶,半为护送,半为收尸。好些后生闲人,也结伙去看究竟。
通往白泉的大路小道上零落着点点灯火,女人的涕泣声、男人吆叫牲口的呼喝声、牲口的脖铃声和蹄铁踹击碎石的摩擦声,散落在黑暗的山野。迤逦而来的灯火忽明忽暗,朝白泉汇聚而来。
“十七十八,人定月发。”二十二的月亮,出来就已经破残,月华里带着几丝不祥的血污,让地下提灯躜行的人们不敢去沾它的光。
白泉村离桥堰二十四里开外,临近桥堰到伍渡的运煤铁道,是一个小村落。白泉村公所是一座三合院,那里的灯火比较繁密,——杀天动地的哭声从里头传出来,把迤逦而来的灯火引导过去。
没到跟前,腻腥的血气就冲出来。牲口也不走了,打着牵着都不动弹。有的人闻着血味儿就蹲下干呕,不敢往前靠了,凄绝的哀嚎瘆得人魂飞魄散,好像揪住头发,要把底下的心肝肺一起连根拔掉。
村公所的院子不大,死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除过几个当晚不在村里的人侥幸脱祸,五十八个男女老少被人在一夜之间杀光。
白泉村里没人了,帮助收尸的人,多数是邻村东梁庄的,东梁庄在白泉往东走二里半,有个东梁庄的人说,他们也是傍黑才发觉的,发现出事的时间比桥堰人早不了多少。
血从村公所的水道眼儿里往外流,尸首残缺损坏得很厉害,多数被刀抹了脖子,有的面皮还被划割粉碎,难以辨认,不少老婆媳妇的手臂被齐腕斩断,也有的是劈掉大拇指或者小拇指。——有人猜测,可能是为了摘取戒指手镯,杀人者才戕害尸首。
一个矮小的闺女挣开搀扶她的姑父,踩着血污到死人堆里认亲,她强憋着哭声,先找出了两个哥哥的头颅和尸桩,接着在一个墙角认出她的一个小侄子,孩子被开膛破肚,小手抱着白白的肠子滚跌在地。那闺女又在老人的伏尸堆里翻出一男一妇,两具尸体互相枕藉,妇人当胸有两个血口,闺女叫了声“娘”。男人的光头塌陷面孔变形,但那闺女看了死人的左手便说“是爹。”闺女的姑父挑着灯说:“巧鱼,你不要认错,这黑灯瞎火的,旁人都是明天……”矮闺女说:“是俺爹,大拇指指甲是歪的,是他学木匠时自己敲坏的。”闺女又找了一会儿,抹着泪出了村公所的街门,向等在门口的姑姑说:“我找不到俺嫂子了。”
有人掰着指头数算过,那晚侥幸不在村里的人口都回来了,加上杀场上的五十八个尸首,还少十几口人。这些人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去向。
左近村庄赶来的人们都不敢进院,他们在公所外头交头接耳,却无不纳闷:什么人做事这么绝,这么干净利索?神不知鬼不觉,狗不咬鸡不跳?
嫁到四乡八村的二十几个白泉闺女都赶回娘家村,有两三个是腊月正月里刚嫁出去的新媳妇,哭得死去活来,爹呀娘呀哥呀嫂呀,叫得人肠疼。还有几个熬成婆婆的白泉老闺女,带着儿孙一路哭回白泉的娘家。多数人的娘家灭了门,后事就由闺女女婿操办。
东梁庄的庄稼汉们连夜挖坑,他们得到允许入门进户,从炕上揭了席片,替没人收尸的杀绝了的家户简单裹敛一下,草草掩埋。由于死人都受了刀伤,尸体有破口残缺,烂肉和脓血的腥甜丧败直冲人的囟门和胃口,留在白泉村帮忙的人出来进去,都用浸了烧酒的帕子或毛巾堵了口鼻。白泉村家家举哀,门门挂孝,哭声动地,阴风愁惨。
第三天头上,白泉村死寂一片,绝了人声。
15
白泉出了血案,平东流言四起,给白泉村收尸的东梁庄人说,那天公所里死下的人头数不对,还有十几口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肯定有鬼。细心人慢慢核对数算,发现失踪的全是大闺女和小媳妇。人们纷纷议论,哪路人马干的这号事?过去的响马土匪才抢劫民女,说书的唱戏的,都是这么传说的。
白泉血案过后没几天,一个牙鼓小调在平东地面四处流传:
忘不了三月廿二那一天,
平东白泉村公所里头大惨案,
黑川扛着洋刀把人往死里砍,咹
五十八口男女老少死得真叫惨。
孙秃手把小调带回桥堰,悄悄给人学唱,桥堰人听了惶惑:黑川经常在桥堰上来下去,大伙又不是没见过,那么和善一个人,怎么会跑到白泉杀人?
孙秃手唱也唱了,却不敢相信,他摇头说:“好杀的魔头,哪个不是李逵张飞那样的连毛猪头,满脸猪鬃一样的刚髯?黑川脸白得赛过唱戏的小生,他能举起洋刀杀人?他能下得了这毒手?不像。”
冯六甲从他的店铺探出半截身子说:“黑川骑着马在桥堰溜达,看见公鸡摁着草鸡在路边踩蛋,都怕打搅好事,或是拨转马头让道,或是勒住马嚼等候,大伙想想,桥堰的草鸡见了黑川都不害怕,这样的太君会扛着洋刀跑到白泉村杀人?”
冯六甲这样一说,人们更觉好笑,不可思议了。
牙鼓调在桥堰传来传去,人们将信将疑,一些矿工甚至不敢到万生矿下窑了,三三两两结伙而去,转投到陶家和崔家的煤窑,权当避祸。人比鸡强是因为人有头脑,人到了草鸡的时候,就会逃跑。等把头们发现苗头不对,万生矿的矿工已经三去其一,尚三赶紧报告给袁和尚,袁和尚听说,肚子里骂了一句“妈×陀佛”,愠怒地说:“猪肉还没消化,大米变得屎还没拉干净,就炸窝了。”他马上也拿不出和猪肉大米那样的好主意,只好上二营盘,他知会宪兵队,是怕日本人追究。
天皇生日后,黑川对袁和尚很客气。门卫通报时,黑川还在修剪他的标本,袁和尚进来时,黑川才合上标本册。袁和尚把矿工溜号的情况向黑川作了汇报,黑川根本不像袁和尚那样着急,他明白,只要矿工们还在桥堰挖煤,桥堰的煤就会装上日本火车。
不可思议的却是黑川的做派,似乎越来越符合桥堰人的说法:在桥堰游逛,不再佩戴枪械了。
万生矿给天皇庆寿以后,桥堰变成黑川的王道乐土了,身边的宣抚官,身后的小护兵,成了他的一种威仪和影子。黑川除了要去袁家垴串门,还喜欢站在扒岭桥上看风景。——在勤谨的桥堰人看来,黑川这种当兵吃粮的,实在是闲得没事。
有时,黑川还和桥头庙台上晒太阳的老汉们谈天说地,这些老汉们都是丧失劳力后从煤窑和铁场里淘汰下来的旧人。大部分人患有矽肺病,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说永远伴随着沉重的痰音,老汉们聚在一起,就是东拉西扯,消磨时日。他们聊眼前的新鲜事,聊白泉血案,可惜桥堰的新鲜事不多,何况新鲜几天过去,也就成了故事。于是,老汉们还是翻弄陈芝麻烂谷子的时候居多,他们爱聊桥堰种种荒诞不经的掌故。黑川似乎更喜欢听桥堰的掌故,这让老汉们的讲述有了新鲜感,因为他们的这些故事,自己的儿孙都不爱听,逢上黑川这样会说中国话的后生军官,有头有脸却一点没架子,官衣官帽却一点事儿没有,踏踏实实坐在老汉们中间当听众,老汉们能不来劲儿?
黑川在桥头庙台上和老汉们谈天说地,小护兵就一手拉着肩上的枪带,一手牵着红洋马在近旁立等。老汉们觉得小护兵不背那杆枪的话,就是一个小仆儿;如果黑川不穿这身军装,那护兵就是一个小书童。
桥堰的桥头庙规模不是很大,正墙的窗门却很是显豁,蓝砖砌墙,青瓦扣顶,门扇六开,窗扉雕花。楹联是砖雕镂刻,磨砖对缝,砌在门墙左右,上联是“悬壶济世是良医本性不昧双目识破天机”;下联是“托梦度人真神仙善根常葆只言喝开生路。”桥堰人得了病,请不起郎中,就来庙里求药,把落在碗底的香灰草末端回家,给病人煎服,颇为灵验,因此桥头庙香火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