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那天,订豆腐的人户都加了量,徐天元把豆腐送到王掌柜的门面,已经半上午了,王掌柜正带着伙计招呼几个客人,徐天元放下担子,在门口站等,这时就见那边饭桌上一个瘦子,不住打量他,四目相接那一刻,徐天元就觉得这个人面熟,似曾在哪里见过,再想细看,那瘦子已经扭头和身边的人说话去了。每天挑着豆腐走街串巷,叫不上名字的熟脸太多了,这种情况常有,徐天元没往心里去。等那边安排停当,王掌柜才过来过秤记账。挑着豆腐送了一早晨,徐天元的肚子早就叫唤了,照例要了一碗热粥,一个腌芥菜疙瘩,两个净面窝头,找个角落坐下吃喝。徐天元埋头喝热粥,那边的瘦子绕过来,坐在天元旁边,天元抬头看了看,没作声,继续嚼饭,那瘦子微笑着说:“怎么,你一点都记不得了?”天元嘴里含着饭说:“记不得,你谁啊?”瘦子笑道:“你真是贵人忘性大,还记得去年冬天破庙里的事吗?”天元闻言,放下粥碗,终于想起来了,连口音也想起来了。天元往四下看看,那边饭桌上的几个人都是普通打扮,天元就不打算跑了,街面上有汉奸队,城门口有日本兵,这伙人捉他,该不会选在这里下手,何况是白天?天元心里有了底,他杀过日本人,可他知道八路就是抗日部队?如果他们硬要捉,他就动手,反正大家都是日本人要捉的人。徐天元盯住瘦子问:“你想咋?”天元心动,瘦子眼动,轻声笑道:“不要紧张,你想起来咱们是熟人了,一起到那边坐坐。”
桌上吃饭的人有六个,徐天元过来就七个了,因为是瘦子带过来的,所以大家都很客气,盘子里像是有个几样荤素,现在都看不见了,盘盏里只剩下菜底子,不外乎就是一些炒豆芽、白切豆腐和萝卜粉条,还有汤水。
徐天元没有吃桌上的饭菜,他还是吃自己碗里的。饭间,瘦子问了天元的情况,开始徐天元并不想说,瘦子说:“在座的人有三四个,和你一样,是后来才当八路的。”马上有两个人同时接话,“我是抓丁出来”,“我是自己跑过来的。”徐天元想,孝文离桥堰千乡百里,就算说的实话,谁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假话?掉过来说,也是一样,徐天元就把自己的情况,挑那些能说的,简短地说了一下。瘦子听得很在意,天元话里的迷茫,他听得出来。瘦子说天元:“你第一步投错人了,第二步你自己又从我们这边跑了,还打伤我们的战士,不过,如果你愿意,现在还可以跟我们走,我们的总部就在下垒,我今天进城,是和地方的同志商量牺盟会的工作。”徐天元看看豆腐担子,想起张副官死前叮嘱的那番话,便说:“我现在谁也不想给他干了,打仗不是正经营生,心里憋屈。”饭桌上的几个人互相看看,瘦子说:“这儿有两个同志和你一样,上过忻口战场,你这么好的身手替人挑担卖豆腐,就是正经营生?”旁边有个人马上接口说:“都和你一样,中国人早他娘亡了国了。”徐天元看着盘子里的几根豆芽说:“你想去你去,我管不着,我不想闻那血腥味。”瘦子说:“那是,血腥味是比豆腐的味道难闻。你就是从忻口战场下来的,看看日本鬼子是不是就爱闻咱中国人的血腥。”
瘦子还说了一些话,劝说徐天元跟他走,边上的人也七嘴八舌,说男子汉大丈夫犹豫什么。徐天元默不作声,情知自己和他们不一样,起身告辞。瘦子站起来送到门口,仰起脸来说:“今天咱们正式认识一下,我姓薛,薛仁贵的薛,不是血腥的血,我叫薛平江。”徐天元也报了自己的大号。薛平江笑道:“名字太响亮,日子就不太平。你想过太平日子,其实我也想,在场的人都想,我估计这三五年之内,怕是谁也过不成,豺狼进了家门,哪有太平日子?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实在活不下去,就来找我——找我们,我保证你将来过一个好光景。”
徐天元随口答应下来,给王掌柜打了个招呼,挑了豆腐担子匆匆去了。
见了薛平江后没几天,天元就碰到上门寻仇的。那天徐天元送完豆腐,挑了空担往老周家走,老远看见门口围了一堆村民。村民们看见他过来,马上闪开,嚷嚷“卖豆腐的回来了”。徐天元不知缘故,径直走到门口,听见院子里有人吵吵:“我见他第一面就看他不是好人,你还给他遮护是贩蒜的,这下知道他是贩甚的了。”说话人高声大气,听口声像是熟人,徐天元一时想不起是谁。接着听见老周好声好气地说:“便宜他吧,平平她自己愿意。”那个马上又放高声呵斥:“她愿意你就让?你这人就是平平骂你那话,到甚时鸡巴也打不展。”
徐天元一头撞进街门,就见董财主站在当院。两边一打照面,董财主就厉声喝骂:“好,总算等回你来了,打了我的人,还敢躲到我的地盘,大了你的狗胆。”说罢叫身边的人:“捉住他,往死里打。”几个后生马上扑上来,徐天元瞅得清楚,扁担换肩,拔拳打翻为首的汉子,后面的人愣怔一下,竟然有两个人就掣出砍刀来,徐天元见势不妙,起脚踢开盛豆腐的箱盒,抹脱绳头,抽出担杖,抡圆了,敌住对手。老周叫喊:“天爷爷,出下人命了。”董财主哪里听得见,催促手下:“一伙上,乱刀劈了他,弄个外路人,还翻了大天。”老周喊出“人命”,天元心里不由一凛,他并不怕眼前的阵势,可他知道这些舞刀弄棒的打手都是挣饭的庄稼汉,和自己无冤无仇,两边真要动起手来,就怕刀枪无眼,他不伤别人,可不能保证对方不伤他。徐天元犹豫工夫,偷眼看了一下瑟缩在墙根妇人,妇人一眼抓住他的眼神,护着肚子尖叫:“快跑呀,好汉不吃眼前亏。”妇人这声叫喊帮助徐天元下定决心,他转身要出门,看见外边有人要关住街门,徐天元一个箭步冲过去,伸出扁担撬住半闭的门扇,村民们喊不要跑,但没一个敢上手,他们已经听说,坐镇结海楼的董英武都打不过这个卖豆腐的。徐天元握着扁担从闪开的人群里跑了出去。董财主领着手下追出院子,徐天元已经蹿出十几丈了,把看热闹的人唬得瞠目结舌。
徐天元离了曹村,没地方可去,就想起了薛平江,他把扁担插在村边的庄稼地里,就奔下垒方向而去。
下垒村在一座阳坡上,几十户人家顺坡散落,村口设了岗哨,听徐天元打听的是薛平江,马上警惕起来,问他从哪里来,然后才叫人带他进村。到了一个普通的院门,又有人挡住他们,问明情况,然后进去通报。徐天元跟着老周来下垒收过几次黄豆,但他从来没发现这里窝藏着八路。徐天元正在胡思乱想,薛平江从里面出来。
看见徐天元这时找上门来,薛平江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冷淡地问他为啥这时到下垒。徐天元说了原委,薛平江想了想才说:“我这里可能不适合你,我不能给你报酬,你想试试,就留下。如果还有别的去处,我建议你另谋高就。”
薛平江话里没了上次的热情,徐天元很是意外,他有点进退两难,不过已经走到这步,干脆直截了当说:“你是不相信我?”薛平江说:“信不足焉,有不信也。”徐天元听不懂他文绉绉的车轱辘话,但能听出他不欢迎的口气,便直通通地说:“嗨,你让我寻你,你又不信我,我来投奔你,你又是这说法,你这就叫信用?”薛平江见徐天元这样,点头说:“那好,我的两个同志刚刚遇害,让日本人捉去杀了,有人当了汉奸,我也要离开下垒,你跟我们去执行一个人。”
薛平江没让徐天元进院子,自己进去带了一个小后生出来,就上路了,路上薛平江才细说端倪,给鬼子收集情报和收买叛徒的人是一个翻译官,城里的同志说,那个翻译官喜欢下午到胭脂巷吃花酒,他怕黑夜出事,翻译官身边老带着两个护兵,有枪不好对付,要杀就得杀在窑子里。薛平江说:“办法我已经想好,等城里的同志来了,一起配合行动。”
抗战爆发,八路军总政治部下属的民运部和随营学校开到孝文的下垒,开辟晋西的地方工作,两个月后总部转移,留下一部分骨干坚持工作,薛平江担任孝文的八路军地方工作团政委。
徐天元走了半天路,水都没喝上一口,到了孝文城里,薛平江把他们领到一个小饭棚,一边吃饭一边等人。正在吃饭接应的人就来了,徐天元看见来人,当下就愣了,来人竟然是结海楼的庄锡寿,庄锡寿见了徐天元,也是一脸惊奇,两边打过招呼,庄锡寿一本正经地说:“以前咱们搭伙计,今个往后咱成同志了。”薛平江见他们认识,省了介绍,重新安排,要他俩假扮嫖客,提前到院子里等着,找机会下手。薛平江领着小后生在门外接应。他们在外面坐等,如果在里头失手,他们还可以策应一下。
庄锡寿领着徐天元进了院子,一个老脸涂得和柿饼一样的女人就过来搭话,一张红嘴,黄历历的牙齿和紫红的牙龈全暴露出来,徐天元不由后退一步。庄锡寿托辞找人,那老女人上下溜了一眼他俩的穿戴,鼻子哼了一声,才撇嘴说:“撒谎都不会,看你就不像个花银撒钱的主儿。穷汉进我门,都会说寻人,趁得白看大闺女。给我拾掇出去!”庄锡寿赶忙说,要找的人不是旁人,是亲亲的二哥。老女人抬手指门说:“先在外面找钱,再进来找人。”
旁边的徐天元见老女人长得难看不说,话还难听,忍不住恶言相向:“你立逼生死呐!你再挡挡你爷,我一把裂劈了你个老乞婆。”老女人退后一步,仰面看看徐天元的脸色,说:“好好好,慢慢找吧。”说罢,老女人忽闪着招呼别人去了。
庄锡寿领着徐天元在院子里东瞧西看,这工夫,庄锡寿就把结海楼的变故给天元说了大概,天元听了心里不免内疚。
俩人正转悠着找人,忽然听见门外喧闹,他们担心出事,跟着看热闹的人出了大门,看见薛平江被三个拿枪的人摁在地下,徐天元和庄锡寿当时就傻眼儿了,庄锡寿背转身说:“天爷,今日这叫甚事?捉鬼不成被鬼捉了。”扭转脸就要往院子里躲,徐天元一把拉住他说:“你往哪里去?”庄锡寿挣扎着说:“那就是咱要找的人,董英武的表哥,你跑了,他到过结海楼,见过我,可不敢让他看着我。”徐天元说:“见过要咋,你不管薛了?”庄锡寿说:“咋管,都成这架势了,谁敢挨上去?”
俩人正在拉扯,小后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徐天元拽着庄锡寿问后生怎么出的事。小后生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正在等,翻译官来了,冲着薛政委过来,好像有眼线,让人认出来了,过来就捉了。”庄锡寿走不脱,顿足长叹:“坏菜了,薛政委进去就得完蛋,他是上级,他要招了,咱们都完蛋。”小后生也慌了,忙问庄锡寿怎么办。庄锡寿突然盯住说徐天元:“我俩是孝文本地人,不好出头露面,你没事,你去救救他,救不下来就弄死他,说甚也不能让日本人捉进去,熬刑比死难受。”
徐天元明白了庄锡寿的意思,二话不说,扭头出门,假装尾随看热闹,慢慢靠过去。三个人大白天捉了人,又是在街上,很是显耀,未免大意。薛平江白脸发灰,三把枪指在脊背后,没法坦然。徐天元一直跟到十字街口,看了一下周围的形势,把匕首换到左手,趁着路人穿插,猛冲过去,右手把住翻译官的枪管向右一别,翻译官惊慌撸火,正好打住右边护兵的肩膀,枪声一响,徐天元的匕首也扎进翻译官的后腰眼,翻译官吃刀不支,大叫着跌靠在徐天元怀里,手里枪就被徐天元顺势夺下,左边的护兵手脚麻利,举枪要打,准星套住的却是翻译官的大脸盘,护兵惊忙抬脸,徐天元手里的枪先响了,护兵满脸开花,倒在当街。徐天元发力拔出匕首,挡在身前的翻译官才轰然跌倒。
街市上有不少行人,听见枪声,马上乱作一团,纷纷远避。徐天元扭头去寻伤兵,哪里还能看见,原来那护兵撅着屁股钻进人群里,弃枪而逃了。谁料混在人群里粪叉认出了徐天元,大声叫他的名字,徐天元听见叫唤,心里暗骂道粪叉扫帚星,粪叉这一喊不要紧,他以后不能在孝文立足了。人们乱糟糟的,大胆的行人远远看着他们。徐天元顾不得多想,拉起薛平江就走,薛平江甩开手,弯腰拣起护兵的步枪,朝翻译官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拉开枪栓,翻译官后腰挨了匕首,蜷伏在地下拼命挣扎,薛平江对翻译说:“你不是要找薛平江吗?我就是。”说完朝翻译官的脑袋开了一枪。
枪声再响,街上又是一阵慌乱,庄锡寿远远喊叫:“快跑哇,日本人过来了。”薛平江抡起步枪,徐天元以为薛平江犹不解恨,却是摔枪,步枪的枪械撒了一地,木头枪柄却没断。薛平江丢下步枪,叫:“徐,徐,快跑。”徐天元一手握着带血的匕首,一手提着手枪,跟在薛平江后面,他没有想到这么一个书生,动起手来也这么狠,跑起来也挺快,算得上手脚利索。徐天元几步赶上薛平江,把手枪递给薛平江,然后到前头引路,仗着路头熟悉,徐天元领着薛平江钻巷窜街,甩脱后面的追兵。徐天元暗自庆幸,在孝文卖了两年豆腐,没想到会在今日派上用场。跑到僻静处,徐天元缮刀而藏,放慢脚步,装作平常路人,薛平江靠坐在八卦街的拐角,白脸底下泛出血气,喘息着对徐天元说:“多亏你跟过来,否则今天横尸街头的人就是薛某了。此乃天助我也!”
徐天元没作声,他在掂量这个书生的身份。
薛平江喘息甫定,无趣地往两边看看说:“今日这事蹊跷,我去杀他,反让他先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