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个宪兵轮番上手,烫了胸脯,还挨个烫了他的肚脐、腋窝、两肋。
徐天元本能但徒劳地挣扎着、惨叫着,宪兵们不为所动,神情专注,似乎根本不屑于再问什么,不回答,就逼供。
徐天元快被烧熟了,不动弹了。宪兵们停了手,等着徐天元往过缓劲儿,看见徐天元稍稍平静了一些,宣抚官又问:“侯晋瑞在哪里?”
徐天元呻吟道说:“侯晋瑞是谁?”
宣抚官“八格”一声,扭头走开。一个宪兵抄起烧红的火箸,按进徐天元的腹股沟……徐天元大声嚎叫,五官挪位,没了人相,像要跑步那样扑腾,疯狂地把头往后面的铁杆上撞,虽然手和脚都紧紧捆在铁床的框架上,他的脊背和屁股还是在架子上一挺半尺高。铁床也被他折腾得乒乓作响……伴随着火箸深入,徐天元屎尿俱下,屎尿的臭味和燎毛烧皮的焦臭混合在一起,牢坑里秽臭熏人。
坐在边上观看用刑的黑川赶紧叫停,掩了鼻子,推开门出去。
外面的空气清冽新鲜,黑川仰面呼吸着干净的空气,看着夜空上稠密的星子,黑川突然想起康德,想起康德讲的天星与人心的道德对应律——这些在学院里进德修业时的想法,在此时此地重新出现,简直不可思议,也不合时宜。山风带来的夜凉,毕竟不能深入到焦灼的内心。
山峪里传来野兽的嗥叫,黑川从疲软的思索状态清醒过来。刑讯的手段可以野蛮和混乱,刑讯思路却必须清晰,黑川的刑讯思路采用了榨汁机的工作原理,没有哪个鲜活的水果愿意死在榨汁机里,也没有哪个水果能从榨汁机里完整地出来。黑川就是要像榨汁一样,把秘密一点一滴榨出来。
黑川曾经得到情报,说桥堰附近也有侯晋瑞的武工队在渗透和活动,但他从来没考虑去抓捕侯晋瑞,他明白,对付侯晋瑞这样的土著,他现有的权限和兵力,根本不够。所以,黑川希望侯晋瑞不要到他的辖区来捣乱,不要破坏伍渡到桥堰的运煤铁道,否则,他就用打击白泉村的方式来打击隐匿的对手,惩创侯晋瑞和他的游击队,让他们懂得代价和教训,知趣地远离他的辖区。
这个时候,他不能遵守康德的戒律,他遵守战争的法则。
如果徐天元只是一人一事,黑川是不会出面的,直接交给士兵当肉靶练拼杀或射击就行了。黑川没想过在一夕之间掏出全部秘密。他要让徐天元自己说出来。——想到这些,黑川转身进了牢坑。
徐天元的扭曲的脸孔正在恢复人样,黑川默不作声地盯着徐天元的脸,亲自问:“说说吧,你在哪里参加抗日组织?”
徐天元呻吟着说:“日你妈。”
“你们在哪里活动?”
“我日你妈。”徐天元还是用脏话代替回答。
黑川不为所动,耐心地追问:“手枪,武器,是从哪里来的……”
“我日你妈。”
黑川拿起那支南部十四年式手枪,举到徐天元的扭曲的脸前:“你的枪……”
“操!你崩!”
黑川皱起了眉头,这个满嘴脏话的家伙简直就是个无赖,一个土匪,怎么用脏话强词夺理呢?黑川把枪扔到徐天元的身上说:“你的枪藏在马鞍里已经被发现,你抵赖,就死在这里,想清楚。”黑川看徐天元没反应,下令宪兵再烫。
宪兵们把徐天元翻起来,此时的他已经浑身稀软。
宪兵们又把三排烙印打在天元的脊背上,燎泡一个挨一个,像琥珀色的铆钉头,遍布整个脊背。
徐天元彻底不动了。宪兵们拎着烙铁,没地方下手,无趣地看着黑川。
黑川让宣抚官叫来军医,给天元注射了刺激神经的针剂。徐天元处于深度昏迷,浑然不觉,黑川皱着眉头,接着摇摇头,他实在疲倦了,他想起袁和尚的告诫,吩咐宪兵取脚镣锁了徐天元的双脚,轮班看守,然后才出了牢坑。
徐天元头脑昏沉,心里还明白,黑川临出门的话,让他豁然清醒,他终于想起他有一支枪,薛平江给过他一支枪,他明白自己为什么进来了。他开始在心里叫苦,埋怨薛平江害了他。薛平江老是那么虚虚实实,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不曾想他实在了这么一次,就把他闪进火坑里去了。
徐天元呻吟一声,心里又气又笑,他实在笑不出来。不过,他心里多少有些底了。
徐天元离开孝文,压根没找过什么枪,也压根没见这支枪的面。最要命的是,他忘记有过这么回事,他一直认为薛平江是为了少给他十个大洋,随便耍笑了一句。这才是他把骡子马褥扔在徐家堡的缘故。
尚三耍够了,在炕头上悄悄给“半盘炕”说了,“半盘炕”忙问原委,尚三说真的不知道,“半盘炕”掐住尚三的腿板追问,尚三一边哎哟哟地叫疼一边发誓:“我那亲娘,我要是知道不说就是你下的。”
匆匆打发起尚三,“半盘炕”赶紧就到史巧鱼这边。
巧鱼披衣开门,听说出事,叫了声娘就软倒在地。
“半盘炕”把她搀起来劝道:“不要动哭声,先想法救人。”
巧鱼听了,强忍了哭声问:“咋救?”
“咋救?寻人救,他日本人也是讲理之人。”
“这半夜三更的,寻谁救?谁去救?”
“他徐家那么些人……”
巧鱼啜泣着说:“徐家那些人还恨他不死哩,他们肯出这头?”
“半盘炕”沉吟半晌说:“能和日本人说上话的就是袁和尚,”“半盘炕”首先想到袁和尚,马上又自己否定了,“可是,听尚三说那意思,日本人捉天元他就在跟前……”
“平时他待承天元不薄……”巧鱼收住泪。
“人心隔肚皮,里外不相同,就凭天元和九莲那不干不净,”“半盘炕”顿了一下,瞄了巧鱼一眼,才接着说,“袁和尚能不恨他?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给谁说哩?就算袁和尚这样弄他,大理也对着哩。”
“哪咋做?”巧鱼惶惶地说,“家里就剩一婆婆一小姑,不要说帮忙,这事都不敢给她们说。天元和他叔叔又都不来往,指望不上。我一个妇道人家……”
“你也不要数算,他家那几个人绑起来也办不下这事,要找得力的人,可天元走了几年走得野了,桥堰人都不爱怜他。”
巧鱼见“半盘炕”比她更了解天元,她就更加心悦诚服。
“满桥堰,这会儿还想法救他的人,也就俩人,一个是你,”“半盘炕”似笑非笑地瞅着史巧鱼的眼睛,“还有一人,就是我。”
史巧鱼怕“半盘炕”多虑,跪在炕头说:“我那好姐姐,但凡能把他救下,你做大,我做小,当这灯明儿起誓,我侍候你俩……”
“半盘炕”赶紧打断:“好姊妹,你这份心姐姐收受不起,其实姐也是有心无力,没这本事。”
两个女人再次失了主张。油灯的亮光像一粒黄豆,让人觉得长夜漫漫,光景愁惨。史巧鱼越寻思越害怕,眼前不断浮现出爹娘兄长们的身首异处的死相,如今天元也落在黑川的手里,她就不寒而栗,想到自己唯一的指靠没了,心里哆嗦,不由自主就抓住“半盘炕”的手,事到如今,巧鱼也只能依靠“半盘炕”。
史巧鱼这用力一握,“半盘炕”分外感动。
“要说这桥堰能和日本人挂话的,真还有个人,”“半盘炕”咬着牙说,“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史巧鱼忙问是谁。
“半盘炕”说了,巧鱼一听就泄气了:“你咋想起她来了。”
“半盘炕”很有把握地说,“姐姐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话丑理端,但凡天元好过的女人,一辈辈也忘不了天元的好处。”
昏暗的灯下,史巧鱼泪眼婆娑了几下,哑然无言。
“半盘炕”见巧鱼默认,就说:“咱得好好谋划一下,这次咱是救命,不能空手见人。”
宪兵捉了天元,徐卯泰自觉出了恶气,没想到光景却一天比一天难过起来。大嫂和他这一门撕破脸皮,二嫂三嫂看样学样,连早晚给二娘问安的规矩也破了。三妯娌喝上齐心酒也就罢了,二哥三哥见了他,也是别别扭扭。更大的麻烦是后院起火,果也不进婆婆的门了,还不让孩子们进去,明着调教“不能濡染上你娘娘蛆壳心钻出的毒水”。果一直认为丈夫的毛病,都在是婆婆身上,果经常当面数落他“都是你那亲娘传教的盈县做法”。她想当然地认为,卯泰出首交枪是二娘背后唆使。徐卯泰不能解释,怕果猜忌他还是为了九莲。到了二娘跟前,徐卯泰也不说,九莲的事搁在眼下,他就不会听她的了。徐二娘越来越孤立,最大的威胁不是那三个老媳妇,而是自己的亲儿媳。往常都是她给人使气,遇上果这么一个倒行逆施的儿媳妇,叫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恶气?二娘三番五次激将徐卯泰:“你看看果,这不等于反出朝歌了?”徐卯泰气不打一处来,说:“她不是你给我相中的吗?”果生养了一、二、三、四个儿子了,说休也休不起了,这几年,徐卯泰也体会到“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的好处了,何况还有“半世的父母不如一世的夫妻”“丑妻近地家中宝”这些说法,当初二娘劝勉他娶果时,他并不相信,可二娘那时不是净拣着这种话给他往耳朵里灌吗?
婆媳置气,孩子们跟着受气,天宝半大不小懵里懵懂,不知轻重。那天,他偷偷溜进正窑,果马上抽了一根烂柴棍,堵了风门,扬声叫骂:“放着人不做你变鬼呢?”硬硬把天宝喝喊出来。天宝一出门,果就抡起烂柴棍猛抽猛打,天宝没有吃过这样的饱揍,哭都不敢哭,徐二娘三步并作两步,摇晃着扑出来,托着窗台叫喊:“你那是打他哩还是打我哩?”
果说:“你管!”
“你打我的孙孙,我能不管?”
“你管!我打我的儿,与你什么相干。”
果又拍了天宝几棍:“跟王八就打鼓,跟母鬼就扬土,没耳性的倔驴,不打你就不长记性。”
二娘心疼孙子,大声说:“咋不与我相干?”
“与你相干?与你相什么干?相什么干?屙屎蛋动弹,与你相干?”
二娘老羞成怒:“你个挨刀鬼啊,你敢骂你祖宗,看我不叫卯泰……”
果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接住话把说:“你叫卯泰咋着我?和休九莲一样休了我?和撵天元一样撵起我?当婆要咋?你什么心术?”
徐二娘最怕人说她心术,恼羞成怒:“是要咋?心术要咋?”
天宝见奶奶来护他,才摸着胳膊腿尖声哭叫起来。
“我叫你哭,我叫你贱,我叫你……小小就害人,坏国的奸臣,上梁不正下梁歪。”
果几棍把天宝打回自家臭烘烘的窑洞里,关上门不让出来,然后叉腰对着正窑喊:“你让卯泰咋着我?密报了我?让宪兵队关了我,蜜钵儿嘴,蛆壳儿心,你有本事把徐家这一门老小都告到二营盘,留下你娘儿俩,百年鸡头长砒霜,当婆要咋?为老不尊,一肚肠坏水。”
徐二娘在窑里气得直哆嗦,败下阵来。她斗阴法出暗招还行,遭遇猪八戒一样的果乱刨乱捣,她就招架不住。想当初,徐二娘相中的是果粗夯的身坯和壮硕结实的屁股,这个二娘看得挺准,果生起孩子来和母鸡下蛋一样光溜,给人说就是拉了一泡粗屎。没想到的是她的厚嘴唇和屁股一样有力,脏话和放屁一样连贯;那个拳头大小的下巴颏,干脆比拳头捣人还有劲,骂出来的话跟棒子石头一样,敲打得人皮肉骨头一齐疼。
天宝吃了打,长了记性,再也不敢进奶奶的正窑。其他几个孩子也被果调教得再也不敢进奶奶的家,就算徐二娘拿了好吃的果木冰糖,孩子们也是接了就跑,跟做贼似的。
果发了两天威风,徐卯泰就定不住神了,眼看家不成家,院不叫院,他有些悔意,第三天徐卯泰又去见袁和尚。袁和尚不容他嘟囔完,就拉下僧面说:“你这后生,咋这么能圪搅?装好人就不要作恶嘛,下不了狠心,当初就不要报官儿。现在人捉走了,你又发开慈悲了。你自己上二营盘寻黑川,叫黑川放人,就说你是诬告好人了。”
徐卯泰歪了歪嘴,一肚子难念的苦经,念不出来,就算念脸前的袁和尚也不会听他的。
袁和尚见徐卯泰犹疑不定的窝囊相,索性把话说透:“冤有头,债有主。咱丑话说在前头,天元异日出来,我得给他一码一码说清,这事可是你起的头儿……”
徐卯泰吃了袁和尚一顿奚落,心思却定了,耷拉着肩膀走了。
26
徐天元苏醒过来,痛楚和饥饿让他有了知觉,他还活着,似乎活在黑暗的水底。他听到饥鼠啧食的打闹声,他勾下头拱了拱,那些老鼠躲到一边,用亮晶晶的鼠目瞪着他。
徐天元把脸埋到盛饭的破瓦盆里,昏昏沉沉地吃了几口,不知道这是早饭还是晚饭,他机械地咀嚼吞咽,周身的烧伤像火焰一样炙烤着他,他希望从生冷的饭食中寻找凉意。
牢坑的门突然打开,一个老苍头端着砂锅慢慢地侧身下来,老苍头走到天元跟前,慢慢蹲下把锅里的吃食倒进瓦盆里,然后一言不发起身离开,徐天元认出他是德宋老汉。
黑川站在门口,他无法忍受牢坑里的浊气和阴暗。
瓦盆里的饭是热的,徐天元吃出德宋老汉的一番好意。
徐天元吃饭的时候,两个宪兵在小炉子上用一个铁锅煮辣椒浆,切碎的辣椒红红地放了小半锅,和水在小炉上炖着,煮辣椒呛得宪兵都受不了,就把炉子和铁锅拎到屋外去了。
天元的手铐在背后,脚上的脚镣把踝骨磕蹭得皮破血流,身上的衣裤被撕剥干净,他像一个从山野活擒的野兽,脸上布满绝望恐怖和无奈。
宪兵们把天元架起来,摁到地上。冒着沸烟的铁锅端进来,熬好的辣椒浆红红半锅,辣味呛人。
黑川俯下身子,亲切地对天元说:“棒疮会化脓,他们要给你消毒,这是你们中国的医术。”
黑川说完退后一步。
宪兵们过来,掰开他的大腿,用灌肠用的漏斗和胶皮管,把辣椒浆一勺一勺地灌进肛门。
徐天元的两手反铐在身后,连躲避都做不到。他只能咬牙,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噩梦般的哼哼声,辣椒在体内产生了效果,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黑川让宪兵停手,过来问天元:“好了,肠胃里一定会觉得很温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