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央告黑川,给我个快刑,和那闺女一样,杀了我。”
“……黑川连笑带说,皇军不杀好人,好好养伤,你是好人,你的炒菜香喷喷,好吃……”
徐天元苦闷极了,他膀子哆嗦得没法控制。
“我造下孽了,黑地白天,我不能闭眼,一闭就看见,闺女,死下那摊场……”
德宋老汉再度哭出声来,老汉压抑地抽泣,绝望而无奈。
“当时怕死才叫人救命,救下这是什么命?什么命?还不如死了好。”德宋老汉看着徐天元说:“我天天起早搭黑给他们做饭吃,一天三顿变花样,五六年啊,你说哪顿我做差过,他们这样报我,图情不领反为仇啊……”说到“情”“仇”,德宋老汉涕泗滂沱,“一辈辈的人了,我一辈辈,没碰女人,老了老了,做下这是什么事?你说说,我是不是上一辈辈造孽了?你说我这……你说他们为甚,啊?他们为甚这样糟蹋我一个孤绝老汉,啊?我又没惹他们……”
徐天元垂着头,德宋老汉的哭诉让他怒火中烧,窝囊废才讲这窝囊理,徐天元窝囊窝火窝心,气急败坏,满脑袋都是轰隆轰隆的风声,指甲抠进铺板。
他觉得不抓住铺板,内心的力量马上就会把他掀翻,会破门而出,会和黑夜同归于尽。
……
没有留意德宋老汉什么时候离开的,屋子里依然弥漫着苦辣的旱烟味和酸臭的泔水味儿,在德宋老汉这混合的气味里,徐天元又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
德宋老汉的话,还和噩梦一样纠缠着头脑,很久徐天元才从噩梦里挣脱出来,就像从梦里醒过来一样,就像德宋老汉压根儿就没有来过一样,周围的黑暗成了粘稠的血液。山里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嗥,很深,很远,天元身上的寒毛奓起。一种锐利的声音在他心里长啸,和悠长的狼嗥遥相呼应。
周围很静,旷野的虫叫编织成更加寂寥的谎言,掩盖了寂静。
徐天元无法入睡,他想起了巧鱼、孙秃手,还有孙二妮,他没有理会过这个闺女,眼前却浮现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哭喊着救命。她爹还在找她们,到死不知闺女的下场,父女俩都死在日本人刀下,心却悬隔在人世间……徐天元大睁着眼睛,泪水溢出眼角,顺着太阳穴滑过耳根,他竟然毫无知觉。他想起张副官的劝诫,想起了薛平江的激励,想起郝将军垂死的攻击令,想起史巧鱼扼断的尖叫声,想起忻口阵地上尸体枕藉的袍泽,想起阴森的牢坑里恐怖的折磨和捶楚……
徐天元出了窝棚,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四野一片漆黑,如果没有繁密的星宿作为标高,几乎难分天地。夜风徐徐,不时有一些小小的动静从煤坡上传来,那是细煤滑流引起的炭块滚坡。间或也能听到狐狼的叫声,这些年幼时恐怖的记忆,总是原始而安谧现在却没有了,狐狼还在叫,但原始和安谧不复存在。
自从回了桥堰,徐天元就不再习练武艺,有意荒废,有意放浪形骸,巧鱼进门改变了他,他开始刻意成为桥堰人,找一个老婆,过一份光景,谁料因为藏枪横遭荼毒,出于自救他才又恢复调息运气,并且从中大受补益,包昌曾预言,他身体里头的损伤不可能全部恢复,也就是残疾。可过了四个月后,包昌意外发现,徐天元不仅恢复过来了,而且恢复得不错。伤病的痊愈,也帮徐天元找到了信心,他逐渐领会了武术的救命术,可能就是爷爷最宝贵的遗产。
徐天元很久没有使枪弄棒,他先一招一式地比画了几棍,然后渐快渐猛,铁棍挥舞,似乎要将横亘在心里的黑暗且芜杂的迷障打碎。
30
圪针林沟是走雨水的,不是走人畜的,沟底的乱石上蒙着恶绿滑腻的青苔,杂生着茅茨蓬蒿,地蕨野草,还有白白的狼粪,啃吃剩下的鸡爪兔头羊骨头,腐烂的树皮上潮生出一簇簇黑蘑菇一样的狗尿苔。顺着圪针沟,可以直插南峪庄。沟墙两壁的地堾坡坎,横七竖八地长着酸枣蓬,爬满长疯了的羊桃蔓,它们太像是涌流而下的瀑布,头上的酸枣蓬黑绿,叶片碎纷纷、稠密密,裹紧枝条,叶片儿的大小和指甲盖差不离。圪针条上散布着黄的红的褐色的板刺,刺儿尖还带倒钩,一旦抓住过往人畜,非给衣物剐个破洞出来,或揪下一朵毛皮来,老百姓叫它倒搭圪针,抓不上活物的倒搭圪针也不闲着,它们生拉硬扯,你纠我缠,互相牵拉,在沟上搭了一个或疏或密的棚盖,正好方便了疯疯势势的羊桃蔓,成了它们张扬轻浮的架子,灰绿的羊桃蔓在圪针棚上摇坠悬垂,蒙络披拂,不论是人或野兽在底下钻藏,上头的人根本看不出一点行迹。
徐天元拄着葵花秆,独自顺着圪针林沟里往下趟。
徐天元对身体的恢复还不是很有把握,今天他空身穿行,免不了停停看看,时快时慢,出了圪针林沟,看到南峪庄河滩,背上就冒汗了,他没有再往下走。他听见有人在隐约说话,便循声爬上坡顶,看见旷地里有一堆新土,一个老后生端着小黑碗蹲在土堆上说话,他是和挖坑的说话呢,旁边的核桃树搭着一件夹袄,树下放着一个双耳水罐和两杆烟袋。徐天元举目四顾,在轻蔼和山岚的缭绕中,看见了小小的南峪庄。
徐天元拍打着裤脚上的蒺藜和草刺,信步走了过来,坑里一个穿单褂的汉子拄着铁锨抬头盯了他一会儿认出他来,说:“你是给万生矿看场的后生?”徐天元定睛再看,也想起那黑夜拉炭的老弟兄仨,看了一圈拎锹握镢的受苦人,看模样好像都在场,单褂汉子笑着说:“那黑让欧四毛骂了一路,俺们这几天也把那熊人骂了个够。”刨土铲土的弟兄就笑起来,他们在那晚唯一一个听见他们挨骂的人跟前说了这样的话,那晚受的恶气就出来了。
徐天元也笑,问:“这架势,像是要修盖了?”
“不是是什么,庄户人家,动一场工,少说得忙三年,气沉呐。今日先挖灰窖,改天淋灰,完了压迫住,老等明年夏天圈窑,才要再挑豁开呢。”
“先把大灰提前备办好,咱再寻石头砖瓦么,备料就是这,谁家也是这。”
“兴下的做法。”
老弟兄仨的口声里有大事临头的不安和兴奋,在乡间盖房起屋叫“治世”,所以,他们的劳动庄严神圣,他们非常高兴徐天元不期而至的造访。
徐天元坐在挖起的湿土堆儿上,用眼测量了一下,不解地说:“这灰窖离村远了,这要动工不得一担一担往村里挑呀。”坐在土堆儿上,湿土的阴凉之气,对隐隐作痛的旧伤有镇痛作用。
徐天元关切和体谅博得三兄弟的好感,坑上的老后生把水碗让给徐天元说:“淋灰这营生,省不下苦,你不一担一担往村里担灰,就得一担一担往这里担水,这里担水近好淋灰,一样道理。再者,灰窖离开点村子,也给村里的小孩和牲口猫狗做个防线。以前桥堰不是淋灰淋得煮死一个人?结果老婆也跑了,小子让叔叔大爷撵出门,跑到后沟给人放羊。”
徐天元一时没反应,说:“谁家?我咋没听说?”
老后生问:“你不是桥堰的?咋能不知道?人捞上来,皮肉从骨头上自己就脱了,大灰和咱家里的碱水一样,烧熟人哩。”
听对方这么一说,徐天元若有所思,他明白他们是在说史憨水的爹,灰浆蚀人的事他知道,只是没有见过淋灰烧死人的惨状。
溜闲话一样问现在才挖灰窖,几时淋灰。单褂汉子用镢头捣着坑底,仰脸告诉天元:“这个快,赶黑就能夯实灰窖的底儿和四壁,明日就驮干灰,接上淋灰,一天差不多就能下来。”
灰窖离村边最近的一户人家也有多半里地,到圪针林沟只有三四十步,徐天元把葵花秆伸到灰窖的底,至少七八尺深浅,他说:“这个灰窖够大。”单褂汉子说:“大!将来支炕抹墙的灰也一下淋出来了,省得再听欧四毛骂。”
一场秋雨一场寒,刚进九月,桥堰就下了两三场雨,好像倾其所有,把干旱的夏季积攒起来的雨水倾家荡产地泼洒下来,矾水河的红水和血崩一样覆盖河床,这样季节性的大出血,谁也无法遏制,似乎霉烂的子宫进行自我护理。
炎热沉闷的夏季走到尽头,天地间开阔了一些,让郁积了春夏两季的煤尘和秽气有了一次疏散的机会。
这是桥堰那些矽肺病人和气管炎病人比较好挨的两个月,风气柔软下来,桥堰头上的天盖能抬高三丈不止,就仿佛他们的两扇肺叶里的郁积也舒散了晴朗了,由于咳嗽而长期委琐的胸骨,能稍微直起来几寸,灰暗枯槁的脸上,也会生出几缕生命的光彩。
百草枯黄,九月鹰飞,住在靶台山里的雕顺着河槽飞过来,通常是一只,顺着河槽逡巡,像一个在领地上巡猎的刀客,甚至它本身就是一把飞得极高的剃刀,仿佛老天爷的手在操弄着它,慢慢地在高空转悠,把剃削下来的眩晕丢进瞭望它的眼窝,在他们的眼底溅起大片的红黑的轰鸣——它时常飞到太阳胸前,隐身于烁烁的白光,让观望它的人眼前霎时一片黑暗——太阳成了砥石,它不停地在灼目的阳光中磨荡翅膀,而它的利爪会挠钩一样突然放出来,攫住地上的人心一把揪出胸膛。
草枯鹰眼疾。
那些矽肺病人收回他们被伤害过的眼睛低下头,等喘息方定才说:“哪会儿老天爷的手一松,咱连缩脖的工夫都没有……”
它不是没有从天上扎下来过,雕翅锋利强劲,一膀子能把奔跑的公羊抽得四蹄朝上,乖乖把柔软的肚皮亮出来,等着雕折回身,把带钩钢爪攫进去拉起来,轻飘飘地朝靶台山飞去。
秋雨萧瑟,连阴几天,地里的庄稼趴倒一片,收回来的庄稼晾不透,秋阳把打场刚晒干,庄户人家就赶紧摊晾,打谷扬场,碌碡碾碎的谷穰随风播扬,刮到路上,浑黄的细末顺着墙根积成一溜一道的细浪,遇到急风,这些细小的皮壳芒屑就袅到半空,沸沸扬扬落在行人的脖子和眼窝里,针刺般痒痒。
重阳节中午,袁和尚从公所出来准备回家吃饭,正好看见徐天元路过桥头庙,便将徐天元叫进了公所,派了一个听差的去桥头饭铺端了几样饭食,他和徐天元一块吃饭。徐天元刚才又去圪针沟踩路,袁和尚叫他进公所时还有些担心,后来见袁和尚叫人安排吃喝,就佯装不睬,等袁和尚开口说话。
袁和尚主动说起缴枪吃打的事情,徐天元一听这话就摆手,他不想再听人提这事了。袁和尚有些悻悻然:“我知道这件事伤了心还伤了人,不过我一直怕你和我也结下疙瘩记下仇。”徐天元拍下筷子不高兴地说:“疙瘩是疙瘩,仇是仇,你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告我一句实话,尚三藏哪里去了?”袁和尚吃素面,他也搁下碗筷说:“灭却心头火,想起佛前灯。你还是有火,你还是怨我,我也说句话,咱们都逮他,逮住就送二营盘,先替你出了这口气。”徐天元捏起筷子冷笑:“除非他狗日的藏到土里!我能逮住他,就不问你了。”
袁和尚听了,半晌无言,过了一会儿才有意无意地说:“你这后生什么都好,就是听不进旁人一句好赖话,事情固然是你叔叔寻出来的,祸根儿却是你自己栽埋下来的,两好合一好,一错两家错,也有你的过。藏枪干吗?没做下个长短,牵累得一家自己有苦难言。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我好几次问你这五六年跑哪里了,你哪回好好和我说过,但凡你早些告我,别说是一把小手枪,就是一门炮也成不下后来这摊场。”
徐天元说:“这摊场咋了,我不是又好好地坐这里了?”
袁和尚笑着轻轻拍掉徐天元肩膀上的碎谷穰,说:“话可不能说大,就算你福大命大造化大,也是多少菩萨维护你福佑你。”
袁和尚这句话说到徐天元心里去了,袁和尚始终不给徐天元赔话,就是要他自己明白咎由自取这个理,徐天元伤病期间他不说,是不怕,不向半死的人赔话,是无须害怕;现在徐天元好了,爬起来了,他才说,徐天元不是蠢人,他估计徐天元想明白了,和明白人说话,自然无须害怕。袁和尚见徐天元想开心事了,才慢慢把话往今天吃饭的正题上引。
“日怪,日本人刚上来,拉煤火车跑起来的声音是‘日本胜了,日本胜了’,现在跑起来的,咋听咋像‘日本败了,日本败了’……往年我给日本皇帝过生日,黑川白面、大米给得足足的,今年三月二十五,——你那时在家养伤——黑川什么也没给送,空手白来下来吃了两碗河捞,你看狗日们的光景是不是不行了?黑川过生日跑到我家里,二营盘连可口的好吃喝都没有了,可怜不可怜?临走还说‘日本人吃高粱,没办法了’。”
“日本人不行了,好几个月没给过煤钱,黑黑的大刚炭还是一火车一火车白白拉走了,靶台山挖得皮薄得快成了空蛋壳了。这几个月窑黑子们都是拿自家银钱顶着,眼看自己顶不住了。像这样下去,矿上一个是去人,一个就是减工钱,除非日本人给拿银子。”
徐天元看见袁和尚一脸苦相发牢骚,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这时方才明白,这顿吃的是打发伙计的散伙饭。
袁和尚解释,按理说煤窑都是年根结算,不兴秋后算账,可万生矿小半年不景气了,雇不起徐天元了,他袁和尚不能拿小钱儿留住天元,小庙里盛不下大菩萨,他让徐天元另寻高枝。袁和尚说这番话时,故意不去看徐天元的反应,告诉他工钱改天给他结算。
“绕了半天,搭上工夫饭钱,就是要说这句话?”徐天元仗义地说,“万生矿又没关,我且替你再看管几天,反正我也寻不到去处,不就是黑夜上去睡一宿,工钱你酌量着给。”
袁和尚以为徐天元今天肯定会金刚怒目发一顿脾气,他准备便饭只是希图好说好散,送佛送上天,压根没想过徐天元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仗义帮他,袁和尚大感意外,赶紧说:“善哉!善哉!那敢情好,结交伙计就是要找你这样的,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