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文化程度不高，不解诗意，原文照念给丁泰，念完打趣：“这天祯，念书念洋了。”徐丁泰抓了信纸，他小时读过百家诗，就记住个“半江瑟瑟半江红”，眼前不是老有那么一条矾水河提词儿吗？小时背诗，就是为了溜嘴皮子，眼前的信纸上，这明明白白就是一首诗，但丁泰横竖看不出个首尾，也挑不出个毛病，琢磨了一气，最后放弃，老羞成怒地说：“洋个屁！男不男女不女，有话不会嘴说？念白什么古词儿。花上工夫，搭上纸墨，又是信套又是邮票，哪项不是开销？邮这二三十个字回来，什么做法？给他爹他妈开蒙呀？”天禄没法儿复信，丁泰想了想，不复也罢，莫非真得复一句“半江瑟瑟半江红”凑数儿？还是算了，省得开销。
放了寒假，天祯留在学校，参加了上级组织的党团员积极分子培训班，年前才拎着八块太谷饼和一卷旧报纸跑回来。天祯把旧报纸铺摊开，居然有十好几张，把一盘炕苫了个严实。天祐没见过报纸，好奇地翻弄着说：“这纸真大啊，这么多字，哎，还有图画，这不是那毛主席？”丁泰老婆也看稀罕，说：“早几天带回来，我就不买炕围纸了，攒起来，明年糊的也有了。”天祯笑道，“咋就成了炕围纸了？这可不是炕围纸。”他让天禄读，证实给爹看，徐丁泰看着桌梢上那几个粪饼一样干巴巴地披着一层白芝麻的太谷饼，心里不带劲儿，听了一会儿报纸，就坐不住了：“我哪有空儿听你们念这藏经，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能成甚用？有这功夫，你俩去筛筛铁核核账，做甚不比这强！”
天祯只好劝谕丁泰，北京天津上海太原这些大地方，比咱产业大得多得多的大厂子老商号，都和公家联合了，这步路是迟早要走的，不走都由不了你，这个合营，有合得好的，又沾光又荣誉，那合得不好的，又吃亏又倒霉，例子就比在报纸上。铁场是你的心血，是咱一家的衣食饭碗，我念书的钱就是从这里挣出来的，这我都知道，你供我念书，大概不是就想让我懂这些小道理吧？咱这里没开始搞，咱就不作声，过咱的日子，我想快了，太原坐火车下来，也只用六个钟头？什么时候政府说了搞，咱一定要带头，这个事情，政府有具体的赎买政策，而且，共产党从来不亏待诚心合作的听话之人。
丁泰哼哼哈哈，鼻孔冒着旱烟应答着，和大道理相比，他更喜欢听儿子这么先一退六二五，然后再一上二去五进一的说法，这叫算计，算计才能进退稳便。丁泰也在心里算计这个二小子，就算他二年能吃出两千碗醋水刀削面，这说话办事的底子，也是家里的粗茶淡饭打下的，儿子明理就好，老子的事么，你少管。嘴上没毛，就想哄死你老子？
爹爹顽固，天祯就和哥哥天禄商量，天禄笑着说，“咱哪能拿了爹的主意，你中了举人还劝不下来，你哥这样，他才不听呢。”天禄又提起上次信里写诗的事情，天祯说，“其实那诗里的意思，还是说我的看法，里头还有我的心情，这就叫‘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天禄又笑了，说：“你不要说些俺们不懂的词儿，什么公有啊私有啊，忘言呀黄桑呀，别说是爹，有些话我也听不明白，我哪知道你讲甚道理，我不懂了没什么，爹不明白你不就白说了？我觉得爹根本就不是糊人，他勤谨一辈，滚炼一辈，就是这点产业，你让他一下拿出去让人共了，换了是你，就你那几句‘黄桑’‘家计’，心里就平坦了？当然，你让我说你的理我也不会，我就知道，爹爹是个认理不认亲的人，咱家和叔叔大爷家这样离骨离散，就是爹的脾性，这你也看出来，我试着，你得用老话讲你的新理，你要真有办法，你看爹认不认你的理。”
天禄的一席话把天祯说明白了，天祯又和徐丁泰谈，这次他的说词变化过来，用上罗贯中的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又用上“小人以财发身，君子以身发财”的古训，丁泰真是一脸恭肃，作出努力接受的样子，他也觉得，儿子这番话才真正够得上举人的识见，而不是四六不着的小秀才醋水酸腔。
“咱家这铁场对你来说是什么，最多就是苹果树摇钱树，你要是听我的，它就是铁树，开花的铁树。”天祯的话，真把丁泰的心说活了。
公私合营的宣传很快就开始了，天祯的话初步印证，丁泰毕生谨慎，真要将家底和盘托出，全盘押上，他的心还是疼得哆嗦，他一直是以小搏小，从来没下过这样的光棍赌注，他和天禄商量，变卖一些工具设施，先见几个现钱存着，然后给伙计结算一下，在合营之前让大家散伙儿。徐天禄听了说：“好我的亲爹，你这才叫一世聪明，一时糊涂，你听听我的想法，家具东西不能卖，你想现在还能卖起价来？你都这样想，外人肯定也是这；二是伙计们的工钱，我从过年开始就压了，这个咱商定下的，咱还是按咱定好的往下走，咱这不叫赖账。你不是常说，俺娘娘给你留了那句话叫‘你有你的千般计，我有我的老主意’，咱应变在先，现在咱是以不变应万变。你是怕过穷光景，我也怕，倾家荡产，谁不怕？但咱现在不是赌博，是和公家合营，蛇大窟窿粗，人手家具，就是咱的规模摊场，没有这些东西，人家和你合什么？和这个冷清清的地盘合呀？咱得带着伙计们，哪有没伙计的大掌柜，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徐丁泰捧着脑袋说：“光景是你的，也是我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这事情你给咱弄哇，反正日子要慢慢过。”
徐丁泰放手，天禄就以丁泰的名义，第一个起来响应，主动找政府申请合营，主持桥堰镇工作的包旭喜出望外，亲自接待，亲自登记办理，又将徐丁泰的事迹快速总结呈报上级，伍渡区委刚好在酝酿建市，正在工商业界寻找领头羊，立即责成桥堰镇政府择日挂牌，树立典型，并让镇委领导暂任书记，包旭就有了兼职。包旭是包昌之子，土改前就背着父亲秘密替侯晋瑞工作，解放后公开身份、弃医从政。
铁场的大门按包旭的意思，加修两个门垛，定做了一个三尺大的木头五角星，拉来的时候，已经上色，刷得通红，一伙人把它架到门框上，跟来的两个木匠噙着洋钉拿着锤子爬上去，把红五角星固定牢靠，天禄出来进去看了两遍，大声地说：“这个门楼真是好，吉星高照，共产党和新社会的意思都有了，全桥堰独一份，这主意好，打死我也想不出这么好的主意。”一旁指挥施工的包旭拍着天禄的肩膀开心大笑：“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么。”
二月二，徐丁泰的铁场已经焕然一新，起了门楼，砌了青砖围墙，围墙没有浪费，上面刷着白灰标语，上午十点，伍渡区委来了一辆汽车，下来一个穿灰衣服的干部，包旭给丁泰和徐天禄介绍，这是区委的乔书记，乔书记非常重视这次合营，在百忙中拨冗前来。乔书记是侯晋瑞的老部下，一直跃跃欲试，要当平东县长，现在原地踏步，准备当伍渡市的书记。乔书记讲话，内容就是很重要很重视，之后，和包旭、丁泰一起，挂出了桥堰铁业社的竖牌，工人放炮，乔书记亲自给徐丁泰披挂了红绸，握了手，称赞他开明绅士，徐丁泰唯唯诺诺，连说不配不配。绸子蹭得脖窝儿凉丝丝的，徐丁泰掂量着，这块绸展开，起码够一个褥子面。
送走乔书记，徐天禄把伙计们全留下，吃了炒菜馒头拉面汤，每人发了一个小红包。伙计们欢天喜地，老人们免不了把当年日本人给窑黑子吃大米的掌故搬出来，和眼前的事情作对照，后生们嘲笑他们不会比，老人们恼怒，干活吃饭，咋就不能比？
徐丁泰担任了铁业社的当然主任兼总技术，天禄负责生产，伙计们全跟着当了工人，进入正式的赎买程序，政府开出的价钱格外优裕，天禄动员丁泰，当场转成股金。徐丁泰这一门老小，全吃了供应。伍渡很快撤区设市，乔书记由区委书记改市委书记，提拔包旭进了市委，担任主抓工矿的副书记，天禄调任新成立的手工业管理局，当第二副局长。这些都是后话。
徐丁泰在任上干了几年，经手支配过国家成千上万的投资，扩建厂房、购买设备、招收工人，徐丁泰心里非常振奋，有了造福于人的感觉，也领教了“儿大有一发”的老话，享受了真正的荣华富贵，退休后，搬到伍渡市给老干部盖的楼房里，里头有水管、茅坑，下雨阴天，特别方便。
39
袁家出事以后，不少群众反映，土改时袁家就没有分干净，起码那座大院子没分彻底。本来说留下当小学的校房，现在学校占娘娘庙了，青桃一个人还占着大腾腾的一座院子。有人说风凉话，“打了一个颠倒，娘娘庙做小学校，袁家垴改成娘娘庙，青桃过得好光景，真冲上那句古话，‘死了和尚坐佛’了。”
群众有了反映，办事就水到渠成，袁家的院子不能再空在那里了，桥堰镇管理区就正式迁到袁家垴，青桃腾出正院，搬进后边紧靠圈棚原来堆放柴炭的小院，这样安置是包旭的意思，明眼人看得出，这是包昌的意思。
青桃搬动屋子时，田锁粮主动过来帮忙，他是桥堰镇的脱产干部，随着管理区进了袁家，青桃搬家，没有叫袁胖龙回来。田锁粮叫了两三个人手，一会儿工夫就搬完了，帮忙的人走了，田锁粮又帮着青桃安顿了门户，田锁粮干活不说话，也不让青桃插手，他是典型的大男子软心肠，最看不得女人出力，把一盘好脸努龇得红一阵黑一阵。青桃缩手站在一边，她觉得这个侉子心地善良，她还有一些异样的小感觉，小媳妇的感觉，被疼怜的感觉。
青桃回娘家住正月，在爹娘跟前痛哭了两场，满肚子的苦水变成泪水溢出不少，压在心上的委屈惶恐忧郁稍稍减轻，青桃娘陪着女儿掉了几滴泪，转头爽利地劝慰女儿：“现在解放了，咱不用给他死守，趁年轻，再走一家。”青桃说：“我热孝在身，你就说这话，当初你们何苦把我嫁到袁家？”娘说：“当初说当初，眼下说眼下，当初咱跟他是享福呢，眼下喝了苦水，谁还给他支应门户？看他让俺闺女受的这份屈。”爹吐了一口痰，狠狠地说：“百年随时过，谁长着前后眼，知道这天地还能大反大正？”青桃嘟囔着埋怨，“往年你们得了袁家多少体己，现在说翻脸就都不认账了。”青桃爹娘互相看了一眼，青桃爹看了女儿一眼，慢慢地说：“听着你有情有义，实际你糊得没眼儿！那体己是白得的？你咋不把自己打到账上？糊得没眼儿，还想教你祖宗识天理？你拿起你那心头肉换几个体己花花，试试你那心里好不好受？”青桃娘说：“那是俺们拿自己的心头肉换的，你就不会朝这头想想？”
青桃不想往那头想，那样想，人情不如一张纸。
青桃爹娘说不下长短，想起袁和尚的厚待，想起当初在儿子面前给袁和尚立下的许诺，青桃决意要守，起码得把胖龙拉扯大。娘说：“寡妇失足，眼下不比将来，你才开始，哪知道以后的苦楚？千万不敢死心眼儿。看看左近有没有你中意的，娘慢慢给你打听。”
要说知心，要数娘亲，青桃回桥堰前，还是给娘吐了实口：“我不嫌他年岁大小，第一看他心眼好，就是摸不透他能不能好好待承胖龙。”青桃娘说：“你有这心眼儿就行。”
娘家差了媒人，去给田锁粮提亲，田锁粮一听青桃愿意嫁他，脑袋就跟一架扇车一样，嗡嗡作响，心想，敢情针关破纸就是说这，当下就满口应允，再见青桃心里身上都是热乎乎的。
田锁粮是工作队培养过的基层干部，有一定的组织纪律观念，他掂量的出，这桩亲事非同小可，他先去问包旭，包旭果然不支持，还把事情带到管理区的委员会上，公开倡明：“你三十来年都打熬过来了，现在一把虚火就化了？别人都和地主划界线呢，你反过来要和地主婆结婚，莫非你想当个二地主。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不怕，咋把成分也忘了？”
田锁粮说：“我两个都没忘，我还知道，青桃娘家也是下中农。”
包旭说：“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她娘家是下中农，但她是地主婆。知道什么叫阶级异己？异己你懂吗？”
田锁粮很烦文化干部说话时难他，愤愤地说：“我不懂，我就是想娶她，找个老婆，懂那么多有蛋用？”
委员们都笑了，粗话上会，格外滑稽，和会上装模作样的官腔格格不入，不合套路。
包旭也笑了，说：“要娶她，我们不能反对，新社会婚姻自由，我们无权干涉你，今天这个会，就是想帮助你，叫你悬崖勒马，浪子回头。”
田锁粮耍起了犟脾气，说：“我也没马，我也不浪，我成家也不要管理区管！”
田锁粮的顶撞惹怒了包旭，包旭勃然变脸，说：“那你就得考虑，放弃你的一切职务。”
田锁粮坦然一笑，说：“放弃就放弃，桥堰几千几百号百姓没职务，不是照样过活？这份儿官孝子，我还不想当呢。三十大几寻个老婆，我容易吗？”
田锁粮的话惹得大伙哭笑不得。
其实，田锁粮的苦衷，大伙儿都能体谅到，早几年“半盘炕”就笑话田家兄弟，“哥俩一副筷子，拿起放下都是两条光棍。”他们刚到桥堰时不会做吃，就会做个盐水煮饼，有时多捏了一个半个，哥俩就要为锅里多出的这块粗玉米面煮饼伤脑筋：该谁吃？谁都该，谁都不够。锁粮让，有粮推，实际谁都想吃。于是就划拳，划到面饼煮化，哥俩就一人一勺，喝了面糊糊。邻人们听着哥俩划拳快活，当他们花天酒地大吃二喝呢，进门看了坐在火上的稀面糊，尽皆掩口而去。
有人勤快地给包旭跟前的碗里换了水，包旭端起水碗就喝，开水太烫，他噗地吐在地上，皱着眉说：“由你由你，批准批准，散会散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