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卯泰被捕，心里最吃劲的人是果，一个女人的心再大、气再粗，也吃不消这十五年徒刑，她心里清楚，一人有罪，全家受过，有罪人坐进了罪狱，无罪人坐的是无底牢，一家人跟着囚了心，果后悔那天逼住徐卯泰去铁场，要是一起出工垒墙，灾祸就挪过去了；还有那个梦，那一群牲口变成的恶狗，咬主家的疯狗，那是真梦呀，真梦不能救人，那谁还能救他？开公捕大会，新治保来叫，说规定要求得有一个家属到场。果就想去，徐卯泰杀人放火也是她的人，她一起，头晕得一下就跌坐回去。果不想儿子们去丢人，他们才要做人，丢不起这人，她二番努力，头晕更甚，又坐回去。新治保实在看不下去了，说天宝：“你二十来岁的后生了，不看你妈那架势能不能去？你去哇怕甚，又不是判你？”天宝才怏怏随新治保到会场。果守住天然、天顺、天合，似乎害怕警察破门而入，把他们从身边一个一个拉走，儿子们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后生，要开始活人，这让他们怎么打直腰杆子？事到如今，她也有些将信将疑，她不怀疑徐卯泰纵火，徐卯泰心小，但心歹。这根子是从娘胎里带下来的，能把徐天元密告了日本人，放火烧瞎子的事就能做，一样是置人死地，一样是引火烧身，他就是这个命。徐天宝回来，进门就抱着脑袋，一副窝囊相。果问他你爹没受制吧，他也一声不吭。果咬紧牙关坐起来，训斥四个儿子：“都挺直腰板坐起来，好歹你爹还活着，他做下的他吃了，他屙下的他做了，让他在监牢里好好拔拔他心里的毒水。”
果从四个儿子的脸上，看到徐卯泰狭隘而单寒的额角、孱弱而顽梗的眼神、轻率而尖薄的鼻准、枯涩而苍白的皮相，这些印记都是他俩一场又一场恩爱淤积下来的见证，是活生生的亲骨肉，可他们的貌相，都没有随了她的憨厚。果突然不可思议地说：“过去，我不让你们到你奶奶窑里，就是怕她给你们传教。从今日起，你们谁也不要再提我说过的话，早晚黑白，多进正窑里转转，去照看照看，你爹出下这事，你们除了怕，就是嫌他丢你们的人。现在，心上扎着刀、最不好过的人，是你奶奶，养你的亲，你养的亲，斗来大的西瓜凉不了心。你们大了，心也要大，大理要懂，我不孝顺她，是扳她的邪劲，要是能扳过来我就扳过来了，扳不过来就听天由自己。”
徐二娘也识得媳妇的苦心，她的苦痛的确也说不出来，老夫少妻收下一个孤子，苦苦守寡三四十年，刚要得儿子的体己，儿子却生出这场牢狱之灾，十五年，她不敢想十五年后，她还在不在？她好歹在外头，儿子呢，万一他不在了，她怎么活？徐二娘自怨苦命，终日以泪洗面，看着果苦苦煎熬，看着孙子们蔫头巴脑，就有了死的心。
元旦临近，市武装部的领导要来桥堰慰问徐家，社里的干部们少不得提前张罗，先到徐家安排，他们见徐有泰住在偏院，就不满意了，认为领导应该走大门，进正院，在主窑里慰问军属，干部们当场就提出意见，徐有泰坚决不同意，社里的干部说：“这是组织决定，不要你出面，思想工作我们做，一切事宜我们安排。”
武装部长亲自出面，登门和徐二娘商量，动员她用支前的精神，配合社里做好这次重要的接待工作，他劝二娘腾出正窑，迁到西跨院。徐二娘拢拢乱发，满口应承。武装部长大兵压境，有备而来，问题居然迎刃而解，有一点杀鸡用了宰牛刀的破费之感，当下派人喊来徐有泰，一手叉腰站在正窑地下，一手挥舞着，表扬徐二娘“具有通情达理、识大体顾大局的精神”，批评了徐有泰“错误估计形势、无限夸大困难的畏难情绪”，还直愣愣地说，“老大嫂根本不是你说的那么顽固嘛”。徐有泰暗暗叫苦，心里骂“什么鸡巴干部！什么鸡巴水平！”武装部长临走，责成徐有泰抓紧落实，要创造性地开展工作，不要拖延时间，贻误战机。徐有泰又在心里骂“什么鸡巴创造！什么鸡巴战机！”
武装部长走后，徐有泰内疚不已，去向二娘解释，二娘惨笑着说：“有泰，你不要为难，也不要寻人告人，老身没有你给人说得那么顽固，自从娶进徐家，我就一直住在这眼窑里，多少不拘，还有些针头线脑烂裹脚要拾掇，今日说啥我也给你腾倒不出来，干脆，你明日早起再来搬动，我给你们腾利索。”徐有泰再三告罪，二娘说：“这出逼宫又不是你唱的。你不用想那么些，放心，我误不了这军国大事。”
二娘的戏子身份，虽然因为腿疼不能在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和眉眼身段上抖搂了，但嘴里念白起来，却依然牙齿有力，凿凿有词。这是她令徐有泰局促无状的原因，也是她令子孙们记恨的原因。这些戏份儿对于生活而言，完全多余，可对于她这么一个出身于寒门贱行的女流而言，却是一项大本领，不明白的人以为她入世太浅，入戏太深，殊不知，这就是她的心性。
当晚人定，徐二娘挣扎起来，揭过被褥叠好，取出寿衣，摆在被褥上边。然后慢慢下炕出门，撮了一簸箕细碎的生炭，顺手从窗台上摸了一个冻蔫的小萝卜，塞住烟突。她听见果沉重的呼噜声隔着风门传出来，——儿子们都大了，现在，也没人跟她睡了，女人们，都有这么一天。徐二娘端着簸箕进窑，拉紧风门，封了窗户上的风斗，把簸箕里的碎炭统统灌进炕火的火膛里。
碎炭把火焰瓷实地压住，暗火发不出苗，只好怄气，怄出来的煤气烟气聚集在炕洞里，烟突堵塞，炕洞里煤烟气抽不出户外，便从炕火口里冒出来，从炕墙炕面的砖缝和裂缝里丝丝缕缕钻出来流出来，像温床上栽种的白白净净细细瘦瘦的芽苗。
不一会儿，新炭暗烧的臭屁味和真正要命的煤气，就开始弥漫，渐渐充满窑洞，不祥的气息随着徐二娘的呼吸很快控制了她心肺。
一切安排就绪，徐二娘才单褂单裤躺在当炕，身子底下就剩一块光席。
炕是热的，热腾腾的。
头脑开始眩晕，眼睛再也睁不开，她想看见卯泰，看见的却是九莲；她想看见徐卓，看见的却是烂掉半截、坐在脓血里的徐丑泰；最后看见的一个人，竟是那个二饼脸，那个人她几十年都不想了，但他还是从很黑很深的地方朝她冲来，像一只白腹乌鸦，只能看见脸上的白粉块，那人“喳”地怪叫一声，穿过她的身体，一直朝背后的黑地里跑去了……
第二天早起，果打扫了院子，才进来给二娘倒尿盆，她用力拉开二娘的风门，闻到屋子里混乱刺鼻的煤烟臭气和屎尿味儿，知道出了事情，她大敞风门，趴到炕上，不顾一切地把屎尿一裤裆的婆婆抱到院子，果“娘”“娘”大叫，是哭着大叫，她很多年没这样叫婆婆了，可惜徐二娘已经听不见了。——果伸手试了二娘的鼻息，号啕大哭。
果的哭叫惊动了有泰老婆和丁泰老婆，她们慌张跑进正院，看了地下的摊场，也跟着“娘”“娘”大叫。埋怨记仇多少年，白眼黑眼多少年，不理不睬多少年，似乎一笔勾销了。徐二娘在热炕头烙着身体四肢是软和的，这也是她的苦心，不想僵胳膊硬腿劳动媳妇，没想到她们不识此意，放在冰冷的院子，一会儿就变得僵硬了。几个懂事的孩子们撒开腿去叫出工的大人们，有泰丁泰先后跑回来。
徐有泰心里有事，里外察看，徐二娘死前做了仔细安排，她抽掉被盖，身着单寒，是怕煤气死人屎尿失禁，弄脏被褥和棉衣棉裤，天寒地冻，不便拆洗，活人受累。摆出寿衣，则是害怕媳妇们慌忙之间，摸不着头脑。
看了二娘炕上地下的安排，徐有泰明白了二娘的意思，哪里都有戏文，真是煞费苦心！当他看出其中的善意，又觉得惭愧难当。最后，他看见露在烟突口的萝卜头，过去一把揪出来，蔫萝卜的细头上裹着半截黑黑的煤炱，徐有泰的脑袋轰然一声，扔掉蔫萝卜，跪在地下大放悲声：“娘，你咋不等俺兄弟回来呀，你忙甚哩娘！”
天将、天禄、天宝等孙子辈的，也赶回来家来，他们过去都不爱见这个尖刻古怪的长辈，但二娘猝然而刚烈的死法，却让他们神魂惊骇。
徐丁泰抹着泪，回头狠狠盯了徐天禄一眼。
元旦那天，慰问团到了徐家堡，六七个戴大盖帽扛肩牌的军官，还有一个女的，女军官很少见，戎装焕发。被人们簇拥着走在中间的军官看见徐有泰身上戴孝，马上握住徐有泰的手问：“家中什么人去世了？”徐有泰说俺娘。军官紧握了一下，又问“死者和我们的白泉同志是……怎么称呼？”徐有泰说他奶奶。军官的手没有松，扭头对身边的人说：“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送个花圈，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武装部长赶紧过来说：“我们代表，我们代表。”军官听了部长的汇报，扭过头来，更加用力地握住徐有泰的手说：“感谢你们啊，为我党我军养育了一个优秀的指战员，一个战斗英雄，我相信，在一个英雄的家庭里，必然有英雄的奶奶。往后，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可以向地方的同志们提出，也可以写信给我。我们一定及时妥善地尽量解决。也希望你们英雄辈出，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中建立功勋，你说，好不好啊！”徐有泰说好，好好，他想不出别的词来。
慰问团走了，徐有泰抬起右手看了看，他觉得那个军官的手劲不小，脱下军装，种庄稼打铁，都是一把好手。可惜当了个兵。
41
多年不和娘家走动的徐大凤，让儿子胡健文去广州投奔大舅。报纸上写着，那边的光景好，一亩水田收四万斤水稻，白花花的大米顺河流。
韩庄的邻村也有一个南下干部，转业到广东花县粮食局当第七副局长，回来探亲，大凤上门打探到了消息，才听说天元在南边熬下武官了，住独家小楼，门口有护兵站哨，大凤就有了想法。
胡健文走得急，回得快，背在身上南下广州当干粮的六个净玉茭面窝头，回来还剩两个，金灿灿的窝头，除了外皮上有几片寿斑一样的小绿点小黑点，里头还好好的，大凤掰开一个闻了，没有馊气，总算损失不大，大凤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点。
徐大凤抚摸着见过世面的窝头，听儿子说，花园洋房不假，门口有哨兵把门不假，但舅家连门都没让他这个外甥进，他也没见着那个当官的舅舅。舅舅当然也没有安排任何事情给这个外甥做，只是让手下领他到食堂吃了一盘白豆腐两碗雪白的大米饭，喝了两碗白开水，安排了一个小旅社，也没让他掏店钱，白住了一宿，第二天白天就打发人过来，送他到火车站，上了返程的火车。胡健文解释，下去的车票是自己掏钱买的，回来的票是送车的人给买的，等于是回来的火车白坐了。
徐大凤气得翻白眼儿，说：“这也白那也白，白白地白跑了一趟。”
胡健文疑惑地问：“你惹过他？你不是说他全世界就你一个亲姊妹吗？你家人都是这样待承亲戚呢？凉淋水淡，不和人一般！”
儿子跑空，徐大凤已经耿耿于怀，儿子再这么一问，她更是气急败坏，把怀里的窝头往炕上一丢，悻悻地说：“罢罢，识破他个挨刀鬼。”
胡健文出了远门，回了村里，少不得有人问东问西，向他打听：“你妈不是说你要跟你大舅住衙门楼嘛，咋这么快就跑回来了？”“你咋不下河捞上一口袋大米扛回来？”胡健文不知就里，羞赧无状，回家朝娘亲发火，嫌她胡说丢人。徐大凤撇撇嘴说：“咱丢人也是丢到广州了，你让他们也出去丢丢？他们还丢不起呢！少嘴没葫芦，你就不会狠狠给他们两句？”
徐大凤在家里给儿子这样说，出门和左邻右舍说起来，声气就婉转多了：“千里赶一嘴，不如在家喝口水，早知俺孩儿白跑一趟，才不往那熊广州送脚踪呢。”
“那敢情是，关住门吃了，开开门屙了，到甚时候咱也吃不了亏。”一个邻家媳妇接住话说。
徐大凤懂话，不高兴地说：“你这话咋说哩？嘴咋恁尖？”
那媳妇怪笑道：“我这嘴尖？怕是衔东西衔得揪长了，想沾光怕吃亏，两只手不够用，就使上嘴了。”说完，嘟起嘴唇让邻人看了，“你们看看，俺俩谁尖？”
邻舍们都掩嘴嗤笑，她们都清楚大凤接了孝衫却不给亲娘奔丧的事。做人小气，人不怪罪，但悭吝到这等糊涂，家里越富裕，越让人看不起。
徐大凤悻悻不已，没有人给她帮腔，一百钱丢了九十九个，她也看得出来，她假装不介意，给旁人说：“听健文回来给我说那话，我就气啊，气得我这心……”
“你可不敢招气，气出个三长两短，一身白洋布不得丈六？……”尖嘴媳妇的话又利索地跟上来，边上的人拍了她一下，怕她说出不中听的话来——白洋布是缝孝衫的。
徐天祯毕业后，留太原进省直机关的计划落空，只好服从分配，回到伍渡一中教政史，教了三年书，觉得施展不开，学生们都不喜欢上他的政史课，叫他“壳里空”，徐天祯因此情绪压抑。徐天禄调到手工业管理局当了副局长，便通过关系，慢慢把他调出来，重新安排到市委下设的史志办。伍渡市是丁等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设市以来，史志办只是一个牌子，没有实际的业务工作，全是空白，没人去开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