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四号，《神秘图纸》在桥堰公演，考虑到这是桥堰的光荣，当晚，选在桥头庙台的露天地里放映，方便南北桥堰的群众观看，电影连放三场，扛凳子的走了，搬椅子的来了，哄孩子的走了，搀老人的来了，好像是城隍庙赶集，扒岭桥上人来人往，煞是欢腾。适逢端午，新月如勾，春风和煦，槐香熏人。一黑夜，连放三场，机器热了，不停咯哒哒哒、咯哒哒哒地抖，银幕上的影像就跟着跳，跳了又跳，人物景物就开始模糊，看电影的人就咬住牙，他们希望机器能挺过去，机器挺不过去，电影里头人物的说话声就跑调、拖腔，尤其是漂亮女警察也粗着嗓门拖腔，“我想……和你……”孩子们就肆无忌惮地狂笑，你一句我一句地模仿起哄，“藿香……和泥……”再接着肆无忌惮地狂笑。“藿香……和泥……”然后，银幕上就不停地鼓起红泡黄泡黑泡，好像火焰把画片一角点着，图像从一个角开始，很快被吞噬；或者，是整个画面被炖成一锅粥，炖成一锅猪潲，滚沸猪潲里鼓起的大热泡，观众就跟着恶心，等大热泡噗噗地爆裂，冯六甲就说，那泡儿像杨梅疮，过去的杨梅疮，梅毒……不管是猪潲里的大热泡，还是杨梅疮，到最后，统统变成一片空白，银幕上的人马车船楼厦全没了，小孩儿就幸灾乐祸，往白光里探头伸手，把影子投到银幕上，他们总是能找到乐子。大人们就遗憾地齐齐哀叹，“哎呀，又烧了片了。”胶片拉断，放映员就得干活，手工接卷，放映员一干活，就嘟嘟囔囔，那天晚上，胶片不停烧断，放映员就不停干活，就不停地嘟嘟囔囔，嘟囔归嘟囔，还得接住再放，他就是干这个的。
英俊挺拔的侦察员的眼神表情动作台词，到了鸡叫三更，已经句句深入人心，徐家天字辈的弟兄无不引以为荣，有泰丁泰的各式传教在一夜之间不攻而破，以前说起徐天元就言辞不恭语含讥刺的人纷纷缄默，有不服气的，就会遭到新一代桥堰人的唇枪舌剑的围剿，新一代的桥堰人都是志存高远、有了眼界的后生，形势在悄悄变化，这叫人心思变，一种沸反盈天的力量正在整个国家的四海翻腾，海啸之前的热浪，总是让敏感的热血青年产生预感和快感，他们第一佩服的就是在远方建功立业，然后声动全国，名噪乡里的徐天元式的人物，同样，他们最瞧不起一生蜷伏在靶台山脚底下默默无闻地过了一辈的父兄，所以，诋毁徐天元白泉同志，无不遭到他们毫不留情地揭短：“你有本事，干吗下一辈子煤窑？”这话直截了当，简直就是给人喂毒呢。
白泉被桥堰公社当做骄傲，频频提起，这个墙里开花墙外香的人物，属于桥堰的土特产品，和砂锅和铸锅一样。每到纪念抗战的活动，抗日英雄白泉的名字就会出现在大会堂小喇叭伍渡报上，白泉在桥堰历史的重要性，是用吨位计量的，他的分量，超过了抗战八年日寇从桥堰掠夺走的煤炭总量，他的光辉，改写了抗战八年桥堰无战事的耻辱，让那些刨弄了八年的挖煤工和装卸工黯然失色。——生活就是这样，假如你耻辱地生活过，那种耻辱就永远跟着你，把你全部的努力变得卑微。——对于桥堰的窑黑子们而言，耻辱就是堆在煤场的小山包一样的煤堆儿。
徐天元偷袭黑川的故事开始流传，一说是扔进刚淋灰的石灰窖里烧成变蛋。这个说法符合果敢残暴的强人做派，也符合常理，在行色匆匆的仓促逃亡途中，紧急销赃，往往会不择手段，灰窖里的尸首，就是黑川。此外，这个结果还可以接续到史憨水的证据上，能摸瓜拽藤，形成证据链条，有诸多合理合情之处。“变蛋”的说法出现在史憨水证言的下游，就叫“憨说”。
另外还有一个“瞎说”，是瞎林林后来提出来的，他说徐天元把黑川扣在烧红的铁钟底下活活烤死，还是他拉的风箱呢，烧烤出来的气味，也是先臭后香，臭是燎毛烧布的臭，香是烤肉香，最后是焦煳味道，瞎林林说到这里，还会翻翻白眼，抽抽鼻子，好像味道还在附近缭绕。这个听起来解恨，真要实施起来，需要时间场地和人手配合，听者问他，你咋不像憨水那样当时就说？瞎林林睁着瞎眼瞎说：“日本人在，我说了，还不得杀了我？我眼瞎，又不是他那傻——钱也没落下，落下一顶坏蛋帽。”瞎林林从人们的鼻息里听出了不信任，就说徐天元让他保了密，人们的鼻息就更响了，更不相信他的瞎话，干脆不听，第二个说法就成了“瞎说”。有人认为这个火烧说是瞎林林自己遭遇的改编版，用两个版本，都在传说中得到添枝加叶的补充和丰富，“憨说”成了历史，“瞎说”就成了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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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局和年轻人的情绪合拍，一九六七年，桥堰中学的红卫兵也搞起了大串联，不过，他们没有选择八百里之处的京城，而是选择了南下广州，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徐天祐必须去，他念书时的成绩特别优异，但他对取消考试毫无怨言，他的心和红旗袖标一样猎猎飘荡，他和同学们一起，不带干粮，就乘坐太原开往广州的普快出发了，沿途参观了郑州武汉长沙韶山的革命圣地，甚至从株洲折进江西，去了井冈山安源南昌，本来还要到福建看古田会址，终于还是继续南下广州，桥堰中学的红卫兵没有急着去看“农运所”，广州和他们想象得不同，比他们想象得大，十个伍渡加起来也顶不住，楼，楼，楼，到处是楼，看得人头晕，转得人头更晕，拐弯抹角的街道和山沟一样幽深，这真是一个抓特务的好地方。广州也有和徐天祐想象一样的地方，红旗，红旗漫卷西风，还有绿，长叶子宽叶子，都是油腻腻的绿，空气也是绿的，还有汗水，没有洗澡习惯的桥堰少年，从鬓角和耳背淌下墨绿的热汗，他们招摇的体味把五羊城的市民熏得咩咩叫唤。他们从火车站出来就直奔广州公安局，公安局在哪里？公安局在哪里？鼻子底下有嘴，他们的嘴伸向街头巷尾的各色人等，各色人等咩咩地修正他们的方向，公安局在哪里？公安局在哪里？在广州啊，他们已经在广州了，他们的心思各不相同，但心情都很激动，他们商量采取什么方式请见自己家乡的英雄，他们到了广州公安局门前，就全傻眼了，这是什么楼啊，明明是个纸糊的大笸箩：大字报把四层楼的前脸几乎裱上了，白泉，这个桥堰中学的红卫兵日思夜想的名字，确实大得显赫，也确实多得数不清，但是，无一例外地打着红叉，名字前头写着“炮轰”“打倒”“汤煲”“油炸”等杀生的词语，桥堰中学的红卫兵张皇失色了，他们害怕跟着家乡的英雄被人“汤煲”和“油炸”了，天生的懦弱败露出来，心理也崩溃了，大家都要原路返回。徐天祐突然站出来说：“也许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我们应该和造反派联系，把他过去的劣迹抖搂出来，把他批倒批臭。”什么叫借尸还魂，权变！桥堰中学红卫兵马上响应，打倒谁不是打，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去他妈的”，徐天祐立即从挎包里掏出红旗抖开，亮出“靶台山战斗队”的旗号，带头喊“打倒军阀，打倒白泉”，领头往大门里闯。门口的哨兵过来拦阻，询问他们的来意，转身操起电话。不一会儿，楼门跑出两个人，胳膊上也戴着红袖章。他们机警地打量着徐天祐，一边鼓掌欢迎，开口先说一句“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然后解释，他们是专门接待全国各地来的红卫兵小将的，如果有革命行动，一次只能允许三个代表进去。徐天祐是当然人选。
进了大楼，马上觉得安静森严，和外面的甚嚣尘上截然不同，他们被请进一楼东头一个房间，好像是审问犯人的地方，墙上有主席像，还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徐天祐和两个同学坐在长木条椅子上，心里十分别扭。等了一会儿，又进来两个着白蓝制服的干警，重新询问了他们的来意，并作了笔记。干警严肃地说：白泉被派去援越了，你们的革命行动暂时取消，请你们理解，可以离开了，出去时不要喊口号。
徐天祐神情沮丧，回头瞅了瞅铁青的楼道，当晚挤上特快列车，直奔北京，去接受检阅。
白泉在桥堰大红大紫的时候，徐卯泰在伍渡北麓的锅庄矿劳改服刑。
徐卯泰的案情简单清楚，他不申辩，在牢房里羁押了不到两个月，就打发到锅庄矿下煤窑，煤窑的巷道高大，坑下是犯人管犯人，互相之间盯得很紧，惟恐有人破坏，所以，活路做得都不敢含糊，坑木和棚顶打得都很牢实，犯人们都想活着回家，到了劳动改造这一步，就是倒计时，表现好还能减刑，徐卯泰虽然有个心结，但基本的生命安全还是有保障的，至少通风照明等设备，比他以前在桥堰见过得好。
下了五六年煤窑，矿里搞了一个小炼钢厂自己炼钢，在犯人里头挑了二十个工人，徐卯泰开过铁场，翻砂冶炼方面的活路他门儿清，就去干上了，他冷眼看着炼出两炉铁渣，就技痒难禁，用土办法点铁成钢，炼出的钢铁品质优良，一步到位，锅庄矿炼钢厂在劳教系统放了卫星，捧回一面锦旗，劳教干部们脸上有光，便有另眼相看的意思，给他在厂里安排单间，让他多寻思。那时他的牙髓炎已经严重，劳教干部找他诫勉谈话，通知他减刑半年，他都高兴不起来，劳教干部见他痛苦的样子，回宿舍提来两瓶酒，让他含着漱口，那酒真是好酒，含一口镇痛，含够了喝下去，宽心，身上蛮舒服。仔细看瓶儿，才知道喝下去的药酒是竹叶青，他大致也能猜到酒的来路，舍不得糟耗了，刚到锅庄矿，他就听说过一个提前释放的犯人，是家属不停地给管教干部送好烟好酒换来的待遇，减刑是另有途径的。很快又不炼钢了，搞成了一个小铸件厂，生产矿车铁毂，最后厂子还是关闭了。
徐卯泰过了四十五岁生日，就调到厨房做了两年半饭。一九六七年九月，徐卯泰出狱，出狱那天，监狱发给徐卯泰十五块路费，一身新劳动布衣帽，一双胶底黑面的松紧口布鞋，还有一个印着漆字的灰提包。伙房采购来送徐卯泰，这个采购是个“二劳改”，就是留用工人，“二劳改”和徐卯泰处得不错的，他动员徐卯泰，把身上的衣服全换下来，把新衣新鞋穿上，除除晦气。徐卯泰穿戴起来，“二劳改”掏出一个小小的红黄色的圆牌，认真地别在徐卯泰胸前。徐卯泰扣扣子，低头看了，问是什么？“二劳改”说：“主席像章，现在外头都兴戴，就咱这里头，规定不让犯人戴，对不住老人家，你现在解教了，戴上一个好，长精神。”徐卯泰顺手捏住那个扣子大小、径可寸许的小像章，仔细端详，像章是大红底子，中心浮凸起金黄色的头像。徐卯泰一看就想了两点：这个像章是铸铝翻模铸出来的；自己的家业和身世，就是在这人手底下的人折腾完的。想到这两条，徐卯泰莫名其妙地惶悚起来，胸口上坠坠的，感觉挂了一块生铁，两只手就出溜下去了。“二劳改”歉疚地说：“别的我也给不起你，这纪念章你戴一个，起码让人看了，咱和他们有墙隔着，可咱也不落后。”徐卯泰在舍内走了两圈，就把新衣服又脱了，只把像章摘下来，佩带在旧衣服的胸口上，把新衣服叠好放进提包，——他不舍得穿。徐卯泰看见包里那瓶竹叶青，拿出来要给“二劳改”留下，“二劳改”说什么也不接：“我喝个什么劲，你拿回去，好歹成个用。家里不得给你接风洗尘，到时你拿出来，就是喜酒了。”徐卯泰听“二劳改”这么一说，高兴了，他自己倒不指望家里接他，他就是觉得“二劳改”的心眼儿又多又好，话也说得甜和。最后，“二劳改”骑了三轮，顺路捎带，领他到了锅庄矿的公共车站，把徐卯泰送上路过桥堰直达伍渡市的红色公共汽车。徐卯泰进来时还没有兴这东西，所以稀罕。车开了一截，徐卯泰就觉得不对劲，坐公共汽车的人很多，却没一个人和他挨坐一个座椅，似乎都知道他是个刚刚解教的坏蛋。售票员过来了，车票一毛五，售票员给他撕票后，突然抬手敲了敲车门上头的铁壁，晃着往后走了。徐卯泰顺着售票员的意思，看见车门上头一行红漆喷上去的大字：“提高警惕，严防破人的破坏活动”。徐卯泰知道，“破人”就是敌人，公共汽车里印错了，劳改矿里也有这条标语，字体比这个大多了，是黑字，看得人低头认罪。
车到桥堰，提包坠着徐卯泰从公共汽车上一跤杵下来，车走开了才关门，徐卯泰站在路边，好像公共汽车下的蛋，他想钻回公共汽车的气门里头，钻回锅庄矿，十五年，他盼回桥堰，真正到地儿了，他又怕回桥堰，桥堰还是变化了，有了邮局，是一座三层小楼，门口立个绿邮筒，门墙上挂个绿邮箱。肉铺换了大门大窗，门敞着，能看见一个白帽妇女趴在一块猪肉上扭头和人说话，生意冷清，苍蝇热闹。一个地磅房，无比黑，两根砖跺顶起一个披厦，煤车左进右出，看磅的人坐在房里，那么黑暗，看磅人居然戴着墨镜。“国营补胎”的门脸破得不能看，两扇灰门松松垮垮，几乎就要散架了，三四个小伙子摁着一条轮胎解剥，身上又黑又油，门里的灯泡像是让人灌醉了，迷迷糊糊地睁着红眼……
人们是忘记他了，还是认不出他来？
徐卯泰正在愣神，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马上答“到”。慌忙回头，看见冯六甲抱着一把大扫帚站在路边，又老又瘦，徐卯泰无比扫兴，心想怎么下车就碰见一个扫帚星。
冯六甲拉着扫帚过来说话：“是卯泰哇？我瞅了你半天了，你这是，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