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堰公社负责办户的干部和徐卯泰岁数相仿,他在接徐卯泰递交的释放证时,漠然地扫了徐卯泰一眼,然后例行公事低头验看。释放证版头是一条用红字印刷的《毛主席语录》:“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条件下,一般说是可以把人改造过来的,只有个别的人改造不过来,那也不要紧,刑期满了放回去,有破坏活动就再捉回来。”语录当然无须审验。释放证的本体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伍渡市公安机关军事管制委员会发放的劳改、强务释放证(第51号)。文尾落款是伍渡市革命委员会,加盖的是公安局(公章),这两个地方扫一眼就行了。像他这样的工作,只有在看正文内容时才会觉得有故事和想象力:“兹有徐卯泰因现行反革命纵火罪被强劳,劳教15年,在劳教中接受改造较好,经评查现批准,于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解除劳教、强务,予以释放。至(桥堰公社)(凭此证入户口)”其中犯人姓名、所犯罪行及刑期和释放时间是手写体——这是验看的重点,看到这里,负责人问了徐卯泰的姓名年龄等几个小问题,问话时基本不抬头。
干部将释放证放入一个黑面簿册,另给南桥堰大队开了一纸证明,让徐卯泰带回去交民政员妥善保存,最后提醒他:“上不了户口,就成了黑人了,那可就不如犯人了。”徐卯泰听出善意,连连称谢,唯唯而出。
徐卯泰以前没听说过学习班,提前到了地方,才知道办学习班就是站着听人训话。学习的人还是以前的管制分子,分子们见了徐卯泰,愁云密布的脸上晴和一下,马上就严丝合缝。徐卯泰留意到学习的人里少了几个熟面孔,陶德义和韩东家没了,添了两张和他们眉眼仿佛的新面孔,大概是他们的儿孙;袁胖龙有头发,貌相却随了袁和尚,但没有袁和尚高胖虎实。冯六甲和雕六六两口子还在,明显衰老了,枯瘦干巴,像两个老树精。史憨水也在,他倒是挺壮实,历练出来了,看见徐卯泰也来,还关切地问:“家里的事情忙出了?”徐卯泰点头。史憨水有了胡须,嘴巴还是不严,刚说了一句话,涎水就濡湿下巴上的胡子。训话的人马上点了史憨水的名,让他老实点。史憨水说:“我没作声你点我做啥?”训话的人说:“水呼啦啦,不是你是谁?还抵赖。”史憨水说:“俺们十几年不见,问讯一声,又不是给台湾发暗号哩。”训话人故作威严,面皮也熟,徐卯泰却想不起像谁,大概是谁的儿子吧?徐卯泰没有想到,三哥家的小儿子天祐怎么也在?
解教回家,反而比在锅庄矿里更煎熬,当劳改时,大家都有罪,谁也不说谁,可回了家,他的劳改释放犯的身份居然彰显出来了,当劳改时都不提的汉奸地主纵火犯的恶名,都赫赫然被翻出来,他还是许多分子,像什么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分子,劳改释放分子,戴帽分子,管制分子,史憨水说:“你回来,冯六甲能好受一下,你不在,他是大坏蛋,以后他就是二蛋了,谁的帽子高,谁的辈分儿就大。”徐卯泰纳闷,史憨水喜欢幸灾乐祸,管制分子使他成为少数,他觉得有这么一个身份,总比什么也不是强,他没有精神负担。
学习结束,训话的人最后归纳:“我还是过去那句老话,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你们乱说乱动。有的人劳教释放了,监牢有了空地铺,你们谁不老实,正好进去补空。”徐卯泰听得刺耳,头却更低了。训话的人三四十岁,训完话出去了。徐卯泰问史憨水,史憨水笑道:“你真是走得野了,老保忠的大儿子,王康平,援朝回来的,在部队里做饭,出息了,老保忠就会开茶壶,他会闷米饭,炖牛肉。”
徐卯泰想起王康平凝重的神色,不想听史憨水乱说,这么快就破坏了干部的威信,以后言行上难免失敬,弄出差错。
史憨水的话没说完,他觉得有义务向一个关押了十几年的转业难友介绍桥堰巨变,史憨水一说话就口水出溜,他拽住徐卯泰的胳膊,还把湿哒哒的臭嘴对着徐卯泰的耳朵说:“王康平炖牛肉,那叫一绝,去年过年,你没吃上,三队那条老母牛倒架了,都说挖坑填了,有两三人说剥剥皮吃了,我想,操他妈的,这牛成了橘子了,剥了皮就吃?正儿八经成了满福吃甜瓜了,吃了瓤瓤,扔了皮皮。你没见那母牛,老的呀,拐弯扭头,肋巴条能夹得牛皮嘣嘣响,牛×松得跟烂絮套一样,全翻出来了。”
史憨水四顾,见冯六甲两口尾随偷听,干脆扭脸说:“就和冯六甲这熊老婆一样,除了骨头,就活着一张皮和几条筋。”
冯六甲两口听的是完整的,一起回骂:“你说的是你妈的毛板模。”然后绕开走了。
徐卯泰着急了,他能觉察到冯六甲两口心里不服,这两口敢上二营盘找日本鬼哭闹,还不能找王康平奏他一本?到时添油加醋一调和,还不坏事。
史憨水挨了骂却不恼,既然是自己先骂人,就准备好挨人骂,况且,他还可以再骂,不过,他还要说母牛,史憨水张着湿嘴指着雕六六干瘪的屁股说:“死母牛的尻子比她的还尖,也没毛,年轻时蹭痒痒蹭没了。”雕六六扭头又骂,史憨水也不计较,微笑着挥了挥手,打发起她。徐卯泰顺着史憨水的意思偷偷瞅了瞅远去的雕六六,看不出肥瘠,这方面的记忆已经十分淡漠了,能力和眼力也都打了折扣。
史憨水的湿嘴还在啰嗦:“死尻子真他娘的尖,跟两只翻毛皮鞋的鞋脑一样,光板没毛,尾巴上也没毛,开水锅煮了一样,不,就跟鞋带一样,屁眼都盖不住,还有那个烂絮套。冬天当然没事了,到了夏天,蚊蝇虻子调驴蜂轰上去,我的天爷,”史憨水说着扇着,好像蚊蝇虻子调驴蜂轰到他的胡子拉碴的湿嘴上了。徐卯泰真的着急了,他刚从学习班出来,实在不想听他说这些没根没把的下流话,他怕干部们弄住他,刚回大队几天,他知道第一印象很重要,“第一印象”是“二劳改”说的话。
徐卯泰觉得他给王康平的第一印象肯定要让史憨水这张湿嘴溻坏了,徐卯泰想到这步,牙床就疼,团团转两圈,要走。史憨水又捏住他的肩膀:“我还没说康平做牛肉你走啥?”徐卯泰说,我不吃牛肉了,他还张开嘴,示弱。史憨水也张开湿嘴,吃惊,瞧瞧卯泰说:“我操,黑洞洞的,你牙哩?”边说边指着徐卯泰的瘪嘴巴说,“你没牙,照样能吃,康平炖牛肉一绝,不是眼看,眼能顶蛋用?是吃了,王康平那家伙,不愧是当过兵,拿刺刀豁开老母牛,耕牛是不兴杀的,可他就杀了,杀了就杀了,老保忠指着康平的屁股骂,‘那是你祖宗你也杀?’王康平撅着屁股往下剐肉,说:‘社员们嘴淡得没点油水,让它给社会主义尽尽力怕什么?’王康平还是比他爹强,又有觉悟又有口齿,哪像你?牙床光长趼子。”说得徐卯泰抿住了瘪嘴唇,他简直不知道这个憨水想说啥。
“牛煮了三钟头,捞出来一咬,跟没煮一样,社员们拿盆拿碗等得烦了,骂王康平:‘你造孽了,什么牛三个钟头煮不熟。’王康平说:‘牛头不烂,多费两锅柴炭,你们在这里它就不熟,回家等一个钟头来,保险熟。熟不了,我跳进锅里煮了自己让你们吃。’你想想,现在这文明社会,就是有人愿意自己煮熟让你吃你也不能吃,制度就卡死你了。”
徐卯泰打断史憨水的话问:“俺三哥那个小子怎么也在村里?”
“那小子才不是东西,你到扒岭桥了没有,你看看栏杆上还有一个狮头没有,都让他当‘四旧’敲烂了,他的事完了我再说,反正那狮头又不能煮吃。”史憨水的兴致全在牛肉上了,他的口水明亮地悬挂在下巴上,继续说:“王康平让社员们走,谁听他的,我就不走,我怕狗日的偷吃,做厨子的,哪个不是偷馋抹嘴的好手?他打包票一个钟头能熟,我想了,他一个钟头能熟,半钟头就半生不熟,那半个钟头做什么?你说我说的是不是道理。我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我看他咋做!——你说他咋做?那家伙,先是拿刺刀乱扎,噗嗤噗嗤,有个十分钟吧。看看没人,松开裤带、拽出东西就往大柴锅里尿,我气坏了,着急得就要叫唤,有人捂我的嘴拽住我,说‘不要叫,他受惊了,牛肉明早也熟不了。’我心想是谁埋伏在我后边,手这么湿?再往旁边一看,好家伙,社员们都在,很团结,还是拿盆拿碗的都有,一起瞅着王康平,又是个十分钟吧,反正是不到半个钟头,他就拿刺刀扎到锅里,挑起一扇肉骨头,我和社员们当时都在场,看着他吭哧吭哧吃了几口,在场的人都看着了,谁也不是睁眼瞎,谁也不是瞎林林。瞎林林早死了,你因为他才吃了官司。社员们都知道,肉烂熟了,不知谁说‘行动吧’,话没落地,北边、南边、东边,拿盆拿碗的人就都跑出来了,我们在西边,还远了几步。王康平拿刺刀把住锅说‘没熟’‘不烂’,社员们推开他说,‘没熟没熟,没熟你还吃大口。’王康平又说‘没盐’‘不咸’,社员们说,‘盈县人说话,你含(咸)我不含(咸),你含(咸)我的蛋(淡),谁家没盐,自己回去调和,这份儿咸淡心,不要你操。’其实那肉熟烂了,就是你这蛆壳嘴,也照样能磨烂,王康平那狗日的,硬是把一条老母牛剥吃了,连我都以为那母牛柴得不能吃,会塞牙,塞满牙第二天也是好菜,剔下来还能嚼吃,就是有点牙花味——你没口臭吧,我是没有那毛病。”
史憨水的抹了一把口水,继续说:“其实不是,母牛天生爱吃男人尿,死了也一样,尿一滋,肉就松了、嫩了、烂糊了,一物降一物,社员们都吃了,可惜当时你还在里头,要是在村上,像你这没牙的嘴,肯定塞不进一根肉丝。后来大家选他当副书记,就是他做了好事,社员们希望他继续做好事,也经常到饲养场打量那些瘦驴瘦马,你回来的不是时候,现在各小队的牲口们都很好。”
徐卯泰抹了一把脸,把史憨水的口水牙花肉丝甩到地下说:“你现在吃水是买还是自己担挑?”史憨水说:“你问这想咋,是不是想和秃手老婆那啥,看不出你瘾还挺大。”
徐卯泰赶紧扇扇脸前,把蚊蝇虻子调驴蜂轰回史憨水的湿嘴上去。他简直受不了史憨水这一路神说。徐卯泰看见袁胖龙忧郁的面孔,就想起自己的儿子们,心里隐隐作痛,他想过去搭话,以便甩开史憨水,袁胖龙却早早地躲开了。
徐卯泰磨了磨牙床,回头问史憨水:“袁家的小子咋回来了?”史憨水说:“让章家井撵回来了,现在的社会,哪个大队也不要阶级敌人,不回来想咋?往年他就没办迁移,就是跟着包昌在太和堂拉了几年药匣,太和堂完蛋了,包昌不看病了,他还想咋!看看那架势,不到三十岁,背影看着比死了的和尚还老呢!”
史憨水说完,撸了一把下巴,这次他是真有些唏嘘。
开春后,徐卯泰脖子长了几个疙瘩,开始以为是火疖,后来点点豆豆,长满脖颈,到卫生院看,说你得的是砍头疮,徐卯泰一听就窝心,倒霉人常走背时运,心里的毒气郁积太久,把牙齿扳完了,这是要干啥,扳脑袋?卫生院的医生让他回自己大队的卫生所,打几天青霉素。青霉素是什么树?打了几天,又打了几天,该烂的地方还烂着,两瓣干屁股让孙秃手的闺女扎得青一块紫一块,和刚出娘胎的婴孩屁股上的青斑似的,疼得他抬腿迈步都咬牙,似乎屁股也快烂了。文法跑去给爹说了爷爷的苦情,徐天宝不疼不痒地说:“本来就抬不起头来,这下越耷拉得厉害。”徐卯泰只能忍着,白天在队里干一天活儿,黑夜还不敢躺,只能趴着睡,歇不过来,虚火更旺了。
袁胖龙见他活受罪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背着人悄悄告诉徐卯泰,以前在太和堂见包昌给人治过同样的病,但药没经过他的手,估计是秘方,袁胖龙让他找包昌去。
徐卯泰原来就不相信卫生院的那几个赤脚大仙,他就相信包昌,歪着脖子和政治队长告了假,到章家井找包昌。他听人说过,“文革”开始,太和堂就不看病卖药了,当“牛鬼蛇神”打扫了,包昌和普通社员一样,在生产队劳动,不行医了。徐卯泰一路低头跟人打听,最后在地里找着包昌,包昌正在那里撅着屁股搬石头,跟着社员们垒砌雨水泡塌的地墙。徐卯泰报了家门,包昌就皱起眉头,他怕人说坏分子互相串联。——所谓同病相怜,是说身上的毛病,换成是心病,实际上同病相憎。
包昌眼看乱石,手不停歇,待理不理,冷淡地说:“到医院打打针输输液就好了。”徐卯泰侧着脖颈,据实相告,说是袁胖龙指点来的,包昌才掀开他的领子看了看,三言两语说了个偏方,让他回去试试,徐卯泰不能点头,连声说是,转身要走,包昌又补了一句,“不管好赖,再不要来了。”徐卯泰听了他的偏方和用法,将信将疑,想多问两句再走。包昌说:“你这个人怎么像个盈县人,有事求到旁人,又怕旁人害你,你快走开,省得让人看着,给我坐罪,你不嫌我,我还嫌你呢。”
徐卯泰比包昌年轻,过去没少求他给娘亲和果看病,那时包昌从不这样跟人说话,永远是一团和气,挂着一副医者父母心的和蔼面孔。徐卯泰只好回家,他牢牢记住偏方,想着包昌能一下说准他有盈县人的狐疑,那么用药应该莫疑,反正也没别的灵丹妙药好办法。
包昌的偏方是,取不落地的老母猪屎足两,焙干,拌上背阴土,和鸡蛋清,调匀后外敷。背阴土到处有,要鸡蛋清,虽然金贵,也好寻。就是“不落地的老母猪屎”难弄,就给文法说了,文法见爷爷让他采药,很乐意,说憨水家就有老母猪,刚刚抱了一窝,我现在就给你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