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得了糖尿病,不敢吃饭,饿得和猴子一样,哪有力气给人抬棺材打墓冢?他媳妇天天在家里给他打胰岛素,这都好几年了。”
天宝品得出话味儿,讪讪一笑:“是这样啊,这真是瘸腿带抽筋,没治了。”他心里好像舒坦了不少,天将说:“你说话咋就没边没沿,不成体统。”
“体统?我够意思了,哼,实话给你说,就凭他折腾俺爹和俺这一家,俺弟兄们能来就够‘体统’了。”天宝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不过最后他还是说,“俺们来,全是冲你和俺二大爷的面子。”
天将说:“这话你就不用说了,我和俺爹心里清楚。有甚话,咱忙完营生再慢慢说。”
天将没给别人说天禄定棺材的事,其实这就算天禄给他帮的一个大忙了。天将不说这话,是他有私心,分工时他当着众人的面说棺材的事他负责,实际就是指着天禄说好的那桩事,天将又想贪功又图省事,可是,事到临头了,棺材的事却抓瞎了。午饭后,他和富强几个开车又跑了一趟马家坪,结果那个王八蛋反悔了,不敢卖了,原来那家伙是个赌棍,趁老娘在闺女家过冬,想偷偷卖了老人的棺材还赌债,媳妇知道了,到婆婆跟前捅破了。
天将犯喘了,马上就要棺材,他上哪里寻去?
天宝过来问他:“二哥,供桌停当了,要不要现在就摆设?”天宝就是这脾气,又想给人找茬儿,又想在人前落好。
天将没好气地说:“东西不现成,摆设甚呀。你让人把帆布拽紧,不要让风鼓那么高。”
天将顾不上灵堂,派给人的营生,他就管验收。看着天宝重新爬上供桌,天将想起徐卯泰的那口大棺材。
黑夜,天兵老婆和儿子秋林抱着几床新被褥进了“白宫”的院子,天将媳妇把他们带上二楼,广州人昨晚冻得受不了,她这边的铺盖不够使了。
昨天接站,秋林没顾上仔细打量这伙客人,今天他到校上了一天课,回来妈妈就让他抱铺盖,趁得过来吃饭。现在,秋林也趁机观察那四个广州男孩,年龄好像都在十七八岁左右,一个个东倒西歪,趴在床上看电视。那个小姑娘,应该是个小学生,在看书。秋林听不懂粤语,就听见他们的口音咣当咣当响,是蛮音,不是侉气。
广文和广英在另外一间房里说话,开着门,看见他们上来,兄妹俩起身来接。
秋林见广州人的第一印象是穿戴,不管大人孩子,颜色款式一看就特别,不会是伍渡市人,更不是桥堰人,桥堰人穿这样的衣服肯定不敢出门。只不过都有点那个“可怜身上衣正单”的感觉。桥堰和广州可不一样,图俏,就得挨冻。
天兵老婆让秋林叫白广文、白广英哥哥姐姐:“你们是等辈。”
白广文给秋林的印象是复合的,像老师那样温文尔雅,又比老师多出一种老练凝重和威严,这种凝重和威严又是若有若无,这让秋林有点敬重,当然,这敬重包括了对他整洁利落的平头的尊重。广英有一种特别让人依恋的圣洁的柔静和美丽,比电影明星还好看,好像没有化过妆,身上有股干净的香气,秋林已经下意识地捕捉过两次,他不懂,清雅是很难用鼻子分辨的。广英的眼神和皮肤看起来有些忧郁,让秋林很心疼,如果她是春燕姐,他现在就一定会问清楚的,但是,春燕从来不会忧郁,就能烦人。
白广文亲切地握住秋林的手,秋林马上觉得温和,从手心钻进心里,这种规格的礼遇和尊重他以前没有品尝过,尽管昨晚在车站已经握过一次,但秋林还是觉得这两次,都是第一次。
广文带着欣赏的口气问了他几门主课的学习成绩,得知他正上高二,就从旁边叫过一个瘦巴的男孩,个头比秋林要高出一个肩膀头,岁数看见比秋林小。白广文反客为主,对秋林说:“家驹也上高二,你们可以坐下谈谈,家驹叫你叔叔呢。”瘦巴的白家驹没有称秋林叔叔,反而居高临下,用陌生而厌倦地眼神乜斜秋林,秋林马上想到一个词“颓废”,家驹的嘴巴不停地咀嚼着,和牛羊倒嚼一样,始终没有停下来;偏侧着脑袋,合着某个遥远的节拍,连续不停地点头、点头、点头,似乎脖颈里埋着一截细弹簧。秋林注意到,家驹的左手始终压着插在耳朵里细电线,一直没有拉下来。“神经病”,秋林心里骂道,一股不自在油然而生,他懊悔跟着妈妈跑到这里大献殷勤。
这时,卫生间的窄门拉开了,红发绿眼的广美像个妖精一样说:“水箱的水太细。”伴随着她话飘来一股厕所的人味,这种熟悉的人味,马上就被陌生的异域的浓烈的芬芳的香水味吞噬了,广美就是个香水炸弹,爆炸开的香水味让秋林感到震撼和羞耻,是道德的震撼和堕落的羞耻,异香的熏风煽动秋林内心的野火,顷刻间他就被烧得失去了判断。
白广文指着秋林给广美说:“这是又一个弟弟,徐秋林。”
“米丘林?”白广美笑着,冷手伸过来,主动牵住秋林。秋林稍微尴尬了一下,广美妖冶,但不是妖精,秋林这样甄别,是因为他们的血液里有八分之一的亲属关系。广美的手指细长大胆,高高地勾起秋林的手,秋林看见,白广美的指甲上居然还画着花草虫鱼,不是他预期的红指甲或蓝指甲。随着广美把这种感觉从手里拿开,秋林的手失望地回到身边。
白广英和白广美长得不太一样,白广英是水,广美必须是绸,凉爽的光滑的流动的丰腴的有光泽的,秋林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纸人,轻薄苍白呆板,找不到自己的感觉。
广美对天兵老婆说:“又认识一个弟弟,回来认识了快十个弟弟了。”
秋林听清广美这句夸张的话,才嗅到了身上的土气,他知道心智回到身上了。
广美对天将老婆抱怨:“家里洗不了澡,连头发也没法洗洗,实在不习惯。”
天将老婆说:“洗它作甚,俺这里都是一年两年不洗澡。”
几个广州孩子听罢,朝秋林哈哈大笑,好像他们看到秋林的身体了,或者,他已经成了不洗澡传统的继承人了。
天将老婆耐心地说:“笑甚呐?不信去楼下问你们二爷爷,你问他这辈子洗过一次澡没有?”
广州孩子笑得更疯狂了,有个男孩子假装从床上滚到地下的样子,他们为什么这么张狂没礼貌?秋林有些臊,也有些“出离愤怒”,他觉得脸涨得难受,也觉得婶婶够傻。
天兵老婆打圆场说:“你这红头发见水会不会落色?这里天冷,洗头容易感冒,你的头发又不脏,哦,你的绿眼皮看惯了还挺好看哩。”
广美一搔头发,笑着说:“是吗?可我都闻到味了。”
五个广州孩子都没有和秋林亲近的意思,他们都不叫老实巴交的秋林叔叔。秋林也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站了一会儿就先下来,在一楼的厅堂里坐下,这里还开着一台电视,几个拿事的长辈围着有泰坐着议事,哄吵哄吵,秋林叫了有泰一声爷爷,打过招呼。就立到一边看电视,电视正在发布大风降温的天气预报。
天将进来看见他,阴着脸问:“你在这里做甚?”
秋林说等人,天将问等谁,秋林指指楼上。秋林不爱搭理这个肥水烂胖的亲二叔,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家里,见了面从来不叫。也怪,天将也有些怵这个小侄子。
天将又问:“今日咋没见你的人影?”
秋林说:“我上课。”
天将留意过,徐家堡搬出来的男女老少,只要还在村里的,今天都在“白宫”帮忙,只有一老一小两人不在场,老的是小叔丑泰,小的是上高中的亲侄子秋林。小叔和死人有过节,不来谁也不怪罪。可这个秋林呢?没有一点眼色,就有一副脾气。天将见秋林不服,就想乘机敲打他两句:“家里忙成这样,你上什么课?”
秋林说:“我愿意。”口气还是冷冷的。
叔侄俩都用低沉得刚好互相能听得见的声音说话。
天将恼了,说:“有爷娘生身,无爷娘指教。”
秋林大声说:“你放屁!”秋林扭头盯住天将,眼里满是怨毒乖戾之气,天将真的怕这种眼神,这叫敌视。
有泰在旁边听见,说:“天将,你少说两句。”
天将悻悻地住嘴了,他能当起全家的总管,却当不起这个孩子的亲叔,他拿这个侄子没办法。
十几年前,天兵得了急病,天兵老婆叫来天将商量,问他要不要送医院,意思就是求他帮忙叫个车,往医院送送。天将没当回事,出去就被人拉去喝酒,把寻人的事忘了个干净,天兵当晚死在家里。秋林当时不到两岁,后来听说了,心里就记住了。他认定天将害死他爹。这是顽念,也是记性。
过了好一会儿,天兵老婆才和天将老婆嘀嘀咕咕下了楼梯。秋林听见天将老婆说:“这帮广州人可费哩,放水,哗哗哗,哗哗哗,伸伸手就要洗,哗哗哗,哗哗哗,谁能吃住这样费,我让天将把阀门往小里拧了点,能省咱就省点。”
秋林和妈妈出了“白宫”,才愤愤地说:“真他妈的小气。”
骨灰盒和牌位上了桌,黑夜就要搁孝子守灵,白广文让其他人安歇,自己夹着皮包披了富强的大衣,在灯泡下看书,有时接听大哥大,他就走到角落里,耐心地说他的广州话。
后半夜,天将过来,说要换他,白广文辞谢,体贴地说:“二叔连日受累,早点进屋休息。”天将把棺材的事说了,白广文看着白泉的骨灰盒想了想说:“那就干脆不用找了,这个就挺好的。”
白广文的胳肢窝里夹着一个鼓囊囊的夹包,从不离身,天将说个数,白广文就能如数从里头抽出钞票来,跟变戏法一样。昨夜,白广文问到这几天摊进去的开支,天将小心地说了个八千,白广文就抽出一万;今早说到棺材本钱,天将胡说了一个三千,白广文拿出一个五千。白广文从来不过问钱怎么花。天将的脑子里就琢磨两件事,一是想搞清那个包包里到底有多少钱,再就是不停地虚构一个账单。“掐别人的孩,住别人的宅。”天将这样花钱,等于是咬住一根不心疼的指头。他不知道广州人要给死人花多少钱,但是,他一定会让他们花到满意。
天将说:“那可不行,太小,你爸爸走前还有个原配,今日已经找到了,挖开了,底下棺材早塌了,让人把骨殖一根根拣出来的。人家在地下也是等了几十年了,咱得帮人家合葬。”
白广文听说,沉吟不语。天将说:“没办法了,你二爷二娘这边都没有家当,家当就是棺材,老两口八九十岁了,还忌讳得厉害,就连寿板也不让我提前预备,这人都是,越老越怕死,要是有,咱就没这个麻烦,事情就怕变化,计划得好好的,一变,就变没了。”
白广文说:“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让爸爸的骨灰盒和那个大妈放在一起,这样大家都省事,而且,他们也住一起了。”
白广文说话时眼睛看着院子里的人,警觉地问:“那个年轻人是谁?”天将正听他说话,见他岔开话题,只好费力地扭过身子,他扭头和扭过身子是一回事,脖子实在太粗了。天将看清那人,叫喊:“文法,你咋还不回家睡觉,明早还有营生呢,快回。”
那边的文法应声而去。天将摇摇大脑袋,接着广文的话说:“你是走外人,到底还是孩子,不知道家里的规矩,换了别人主持这件事情,我也不坚持,现在我主事,就必须按家里的讲究走。你们广州是大城市,盛不下棺材,公家也不允许他土葬,现在回了老家,桥堰有的是地方,公家总没话说了吧?兴下的东西就不要改,按乡俗来。骨灰盒再贵,桥堰这地方也没人承认它好,死人窝在里头也不舒展,胳膊和腿伸不开,不如棺材排场阔气。还是要寻一口好棺材,把骨灰放进里头。”
天将用长辈的口吻说话,话里洋溢着一种淳朴的父爱,白广文感到了,可是他已经不适应这种呵护,他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冷静地说:“可是,明天就剩一天了,你上哪里找?时间不够。”
天将喘了一口气,一拍粗大的膝盖,起身说:“这事不要你操心,该有的就有,叔说了的二叔就要负责,这里太冷,我这气管不好,等一会儿我打发富强来换你,你也歇歇,明天上午,你跟我一起出去找。”
白广文扣下书起身相送,天将拿起书说:“看书熬夜,时间过得快,这是什么书?翻得跟字典一样,没有头尾?”
白广文笑着说:“秋林弟弟给我拿来解闷儿的,《今古奇观》。”
天将说:“咱家就有书么,楼上,两摞呢。”
白广文笑着说:“我随便翻翻,这个就够了。”
白广文目送天将上楼,想起楼上那些书,有农业技术手册,三五普法读本,小学算术课本,一本被人翻得字典一样暄腾的《天网》,《柴油机总成拆装维护》《邓小平文选》《迎战中考》《蘑菇养殖与栽培技术》《会说话的小木狗》《平江文艺》《青春期生理卫生》《新华字典》《三天教会你织毛衣》和《鸡皮疙瘩丛书》一本。还有几本撕得没头没尾的破书,的确,它们分成两摞,摆在窗户台。
天将走后,白广文想了许多。白泉三十四岁在广州成家,妻子也是公安,生下广文、广理和广英,后来遭歹人报复,黑枪打死在家门前,那时白广文七岁,他和保姆在窗口看见了从树干后跑出来的枪手。广美是后娶的媳妇生的。白广文看着供桌上的骨灰盒,看着镶嵌在上头的白泉默不作声的照片,白泉的骨灰盒里已经装着两个人的骨灰,白泉去世后不久,白广文就自作主张,把生母和父亲的骨灰合放一处,这等于提前在广州合葬,这件事他存了私心,没给弟弟妹妹们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