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人班没有电器,女唱家的高音全凭力气旱地拔葱,唱腔里略微带些嘶哑的沙松,唱家卖力,听得过瘾,真是带劲儿。
黑雕像一个棋子,贴在天蓝的棋盘上,无声无息地在空中转悠。
天蓝浸透了所有,看不见纹线,想象当中,纵横交错的纹线编织成的网眼,疏而不漏地浸没在一片蔚蓝的想象之中。黑雕从靶台山里飞出来,它一直顺着红红的矾水河飞行,似乎在追踪血腥。
从黑雕飞行的高度上鸟瞰,不知这红色的河槽,像不像是作战地图上宽阔的箭头标记呢?
看不见的指头,一根看不见的指头,从背后推动着黑雕,终于,它悄声无息地移到桥堰镇的头顶。
黑雕在自转,转速比瞭望者的耐心更低,比在瓷器上打眼的手工钻的钻速要慢,瞭望者的视线被聚集起来,当做轴心,拧成了麻花,年复一年,它骗过了驻足瞭望者的探究,让他们陷入疲惫的光阴。
剩给徐卯泰的冬天不多了。
冷淡的阳光充满回忆,维持着冬日短促的白昼,徐卯泰意识到,这是他剩余的光阴。徐卯泰眼里,冬天的日头没有毒,像一只白细碗,盛着供他取用的小半碗冷水,细碎光亮晃着他昏花的老眼,似乎是枯井一样的心底仅存的水源。
村里的老汉们喜欢扎堆儿闲聊,徐卯泰独自蹲在自家的院子里,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因为,他是汉奸。
院墙上头的露着一截臭椿树,它是一棵新树,薛政委出了那件事,跳墙椿树就被徐有泰和天将拿斧锯齐根斩了。臭椿树会蓄根,第二年,原地又长了一根,发荣滋长,蹿得很快,几年下来,就又是碗口粗细一棵大树。一窝喜鹊就在上头栖息,现在树上没有叶子,鸟窝就显露了,它静如草篮,坐落在干巴巴的树冠中央,几只黑喜鹊散落在七股八叉的枝杈上,徐卯泰就听这些鸟雀叫唤,似乎一个冬天,总是这几只喜鹊在这里说话。
稀松平常的鸟叫,带不来喜讯,也不会摄去他疲累的心魂。
院子安静,没有鸡狗,也没有猫。像他这样需要依靠别人饲养的老人,就没有能力再养活其他活口了。
徐卯泰默默享受着冬日阳光微薄的温暖,丝丝缕缕的光线好像偶尔也能漏进心底,感受到一线虚弱的生机。他的这辈子都是苦挨过来的,对生活他早已没有奢望,哪怕就是,一丁点。
喜鹊喳喳地叫了两声,把徐卯泰吵醒,他睁开昏花的眼睛,看到一只白腹喜鹊蹲在臭椿树上,正撅着尾巴叫唤。
谁家有客?徐卯泰的眼睛又眯缝上了。
九点多,天将带着白广文踏进街门那一刻起,徐卯泰就觉得这个冬天真的要毁了,毁了他一辈的恶鬼又来缠他:立眼,鹰鼻,大高个儿。用不着天将介绍徐卯泰也猜得出来,他完全能猜得出,来人是谁家的人,站在跟前的人,活脱脱就是天元的化身。当天将用商量的口气向他说明来意时,他当场就蒙了,心里喊的不是“我的棺材”,而是“我的天”。天将再三解释:“是救急,磨盘夹住手了,抽不出来了,实在迫不得已。”徐卯泰头脑像马蜂炸窝一样杂乱,似乎马蜂就在眼窝里扑进扑出,他心里责备天将,同时责备着自己,两头责备都堵在心窍里,他的心脏开始哆嗦,迅速传到指甲上。一个错误的判断也急速到来:这是给天将帮忙,是天将在求他。徐卯泰站起来,他毫不犹豫,就把放在棺材里头的寿衣抱出来,放到炕上;他把铺盖抱出来,放到炕上;他把几个空月饼盒子也抱出来,也是,放到炕上;他努力镇定,保持镇定的办法就是,把棺材里的杂物整出来,放到炕上,占去了半盘炕。
天将笑道:“小叔,你这棺材真是大,顶上一只铺柜。”
徐卯泰笑了一下,这个时候,自己居然还能笑出来,证明了自己成功了,忍了。他掩盖了全部的苦涩,装出了既往不咎的大度和二话不说的刚强。他安慰自己,求到跟前的人是天将,天将从来没求过他,天将的要求,不管是什么,都不能回绝;尤其,现在当着外人,他更不能驳回天将的大脸,他要给天将偌大一个面子,因为这个面子曾经替他向人求情。现在,徐卯泰看见天将笑了,他也笑了,他全了天将的情面,他甚至慷慨地拒绝了他们所有的感激之词。“这不算甚。”
抬棺材的人很快来了,都是孙子辈儿,人头晃动,真多,还开着汽车,这才几步路啊,还开着汽车,是怕他后悔吗?文法也回来抬棺材了,腰杆无力的瘦孩子,看见炕上堆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悄悄问他:“爷爷你咋把你的东西给了他?你真不要了?”徐卯泰笑着不作声,用不着解释了,舍得舍得,徐卯泰的心胸里有一种释然的开阔。
释然是如此浩大,尽管它像空虚。这虚无的释然,让他忘记了掖藏在棺材里的一件实实在在的东西:他的那些老牙。
徐卯泰深深陷入虚妄和怅惘的状态,记忆里的死根枯蔓突然复活,突然迸发出千头万绪,从头到脚笼络下来,还纠缠和盘绕住他衰弱老朽的心脏……
徐卯泰能看出来,白广文是个有出息有身份的人,进门后眼睛一扫,先把礼物放在炕上,是两盒酒和一个铁盒糕点,礼盒上有金色的外国字,看起来很金贵。白广文称呼徐卯泰“小爷”,——小爷的叫法,是家里的那些孙子们才叫的,显然有人教调过。——话语和气婉转,把徐卯泰身体生活家世一一关心问候到了,却从容地避开了下面密布的荆棘,只是蜻蜓点水地提道:“上辈子的事是一场误会,既然是误会,肯定要影响命运,给彼此造成痛苦,但既然是误会,总会慢慢消除。”白广文的话通情达理,和徐卯泰心里沉潜了几十年的悔意有些暗合,徐卯泰就对白广文抱上希望,他甚至友好地期待着,他还试探着问:“你爹他在世咋就不回来转一圈。”“这不是回来了?”白广文说罢,淡淡一笑。徐卯泰马上觉得自己糊涂一世,一世糊涂,进而生出咎由自取的愧疚。他努力的倾听变成失落,从过去到今天,他就希望徐天元能给自己说句软话,道一个歉,毕竟丑事是因徐天元而起,毕竟徐天元在整件事情里得了好处占了便宜。后来徐天元变成白泉了,如今这白泉也死了,不能道歉了,徐卯泰就希望父债子还,希望白广文来给他道歉,哪怕是稀里糊涂地客气一下呢?赔个不是也算话,让他好受一下,让他把这事从残破的死心上放下去,放到一边去。可是,白广文直到出门,也没有道歉的意思。徐卯泰起身瞭望着白广文出街门时,白广文的后脑勺好像长着两只眼睛,像极了身手敏捷的徐天元年轻时的模样,那两只眼睛似笑非笑地顽劣地蔑视他。徐卯泰绝望了,白广文斯斯文文的谈吐,不过是虚与委蛇,不过是别有所图,不过是为了赚他这个老朽最后的家当,是代替做鬼的白泉最后一次剥夺和洗劫——他和果相见于地下的最后的舟船。
白广文的貌相随了天元,心性呢?这长相对他的记忆是个刺激。他的心里再次责备天将,同时责备自己,两头责备再次堵在心窍里,他的心一阵刺疼,接着嗓子眼里一阵甜腥。
徐卯泰双腿发软,他让自己咬牙挺住,牙,他哪里还有牙?就是这时,他才想起他的牙,掖在棺材缝里的老牙,包着老牙的纸包呢?不会和棺材一起出了门吧?
徐卯泰咬住,不,他是含住那口温热的腥甜,扑到炕上,翻开寿衣和被褥,是不是拿出来了?
徐卯泰明明知道,不在这些东西里头,他明明知道,他把那包东西掖在小头一个疤结形成的裂缝里……
那是他已经死去的一部分身体,是痛苦的记忆,是父母遗体。
上午十一点左右,棺材拉回“白宫”门前,徐家的后生们咋咋呼呼,天将又叫了院里干活的天宝几个,先出去搭手,往进抬抬棺材,又让人在西墙底下摆三条板凳往上搁落棺材,这时棺材的小头已经进了院子。
“官进来,财进来,财丁两旺一起来。”
天将这么一喊,插手立在院里的广州小子马上跟着起哄,他们不信这套,别人忙碌,他们无动于衷。
客厅里静坐的有泰老汉,也扶着拐出来。他刚才听了白广文的汇报,棺材是徐卯泰的,徐天宝主动献计,天将才有了主意,这是一个应急的办法,老有泰说:“也好,你小叔也算想开了,两好合一好。”
天宝说:“棺材也好,三寸厚的柏木板,七尺长的大棺材,八尺长的大棺盖,已经扎好六个年头,刷过五道清漆。”
徐有泰拍了拍混合着油漆和柏木涩香的棺材,对广州人说:“真是好家当,扎实,敲上去梆梆梆的。棺材讲究,老木头旧漆,新棺材板潮湿,白茬棺材又不好看,上了漆又干不了,这两个不好埋进土里,对后人特别不利。孩儿们,你爹风风火火做了一辈人,有这副好家当,走得也风风光光了。过去万生煤窑的袁掌柜,也没给他爹置过这么好的家当。”
有泰老汉的土话,广州人听了吃力,天将就用蹩脚的普通话给他们“翻译”过去。白广文和广英、广美赶紧点头,齐齐谢过二爷。
白广文此时也只能入乡随俗,他给天将说,就按老家的风俗走,不要考虑钱多少。天将一直在等他说这句话,他笑了,他意外地发现,爹爹的话挺管用,广州人爱听。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徐有泰用拐棍头戳开旧纸包,问天将:“这白渣渣是啥东西?樟脑蛋?你小叔这里放他的老衣裳来?”天将忙着和白广文商量事情,边上有个后生伸手进去,捏起旧纸包,顺手扔到垃圾堆上。
谁也没当回事,徐卯泰珍藏几十年的牙齿,就这样没了。
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心性大乱,徐卯泰过后在想,虽然一直在掩饰,实际上手脚还是乱了,才疏忽了这么重要的藏品,这个意外就不能不说是一个沉重的损失。——无法挽回的损失,就是致命的打击。
文法抬完棺材,天宝就叫他给徐卯泰送午饭,时间就这么连贯,文法端着饭碗又回了徐家堡,进门就见炕上的都摊开了,徐卯泰脸色和声气都不对了,他让文法快往棺材里去找。文法放下碗筷,赶紧又跑回“白宫”,他起小就可怜爷爷没牙,也知道爷爷收藏这些牙齿的意义,所以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文法把棺材里外摸了一遍又一遍,富强过来问:“你看什么?”文法着急万分,只能说:“坏了坏了。”他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富强嘲笑:“没了你能摸出来,又不是猪婆的屁眼儿,长在那儿让你摸。”文法顾不得和富强计较,又把刚才抬过棺材的几个弟兄叫来问,大家都说没见。
天宝听说是卯泰老牙没了,过来说文法:“没了就没了,臭烘烘的,谁家攒那东西!你给你爷爷说清楚就得了,又不是掖藏下珍珠玛瑙。一惊一乍干什么。”
文法只好空手返回徐家堡。
徐卯泰爬上炕,躺下,长长叹了口气,气流冲得干瘪的嘴唇不停翕动。文法想笑,又想哭。
确信是没了牙,徐卯泰就不找了,炕上乱五乱六。
文法把饭放在火膛里走了,他已经帮不上忙了,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忙。
现在,徐卯泰一下就把两样要紧的东西丢了,牙齿带走了他疼痛的记载,棺材留下了三摞砖头,棺材搁在砖垛上是为了防潮,现在砖垛上就剩下几片残破的蛛网和细腻的尘灰。
徐卯泰后悔了,因为,他觉得他马上就要死了,要是上午就死,他就能入住自己的棺木,眼下呢,棺材也没了,他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没了,他解脱的速度,将比他爬下脸颊的老泪,还要慢,还要慢,还要慢。
他躺平了,手触到扔在炕上的寿衣,寿衣面料爽滑柔软,他阖上眼,干瘪的嘴唇缓缓开启,萎缩的舌头上有甜津津的心血,他把它们咽回去,他很渴,懒得下去了。
或许再等上一小会儿,果就骂骂咧咧,把吃喝给他端到跟前了。
笑,笑,浑浊的老泪拦截在涸辙一样的皱纹里,渐渐地,吸收了。
为什么不在当场拒绝,是给天将面子?还是怕字当头?
徐卯泰现在是悔,最后,怕和悔,都归结到恨上,怕得要死,恨得要命。
51
天将亲自到供销社,让袁善根给他搬几箱健力宝和黄桃罐头,马上送到家里。记上账,完了一块结算。
送走天将,袁善根点了一下货,黄桃罐头柜台底下有一箱,健力宝就是货架上那六罐,再没有多余的了。这两样东西平时就没人买,嫌贵,没事谁吃罐头喝饮料?健力宝就是卖给那几个偷鸡摸狗的赖小解馋时喝喝,还不常喝。这种奢侈品,买的人少,进货就少,这就是买卖,袁善根怕压住本钱。
袁善根叫老婆看店,自己骑上三轮,稀里哗啦跑到总社配货。不时不节,库房只有两箱,也没存货,库房里的不够,袁善根就让把货架上的散健力宝先装起来,就按零售价要下。
站柜台的女人说:“你这叫做甚,一分钱也不赚了。”
“还不是急抓了才这样?权当是给事主帮忙”,袁善根给管库的递了一支“石林”烟,点着火儿,“就是这,也给人家凑不够数。”
管库的人吸着烟,查了一下最近两天提货的单子,告诉他一个地方,那里有货。
袁善根连连称谢,出来骑上旧三轮,咯吱咯吱响着,在矿区口找到那家小店,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人中上长着一个瘊子。女店主看了看袁善根脑门上的汗水和三轮车上的东西,就猜出了端倪,听了袁善根的来意,说:“矿上的人老要买喝,你趸走了,我卖啥,供不上人家要骂哩。”一口回绝。
袁善根心说你骗鬼,矿上下岗工人成群结队,一秋天排着队给后沟村的人下玉茭刨红薯,喝个狗屁健力宝。心里这么想,袁善根的嘴上却没敢这么说,他还是耐心和她商量,袁善根想,做买卖有“一赶三不买,一赶三不卖”的讲究,今日让他碰上了。最后袁善根咬着牙,按零售价端货。
女主人得了便宜卖乖,说:“念及咱同行,两块七就两块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