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广美到一边生气去了,徐春燕搂着林鸽,在林鸽耳边温言细语哄劝,一边解下林鸽的发箍,女人心情不好,重新梳一个头就好了,头发梳通了,心里头也就通顺了。徐春燕把林鸽的发箍套在手腕上,又撸下来,她恍然大悟,拉着头发披散的林鸽出了楼门。徐春燕找到天宝,说有了固定瓶瓶罐罐的办法了。徐天宝和摆供的人还在想法,多半天的工夫窝在这事上,他们试过的办法多了,没兴趣再听人说,他们让徐春燕动手演示。徐春燕拿过三个易拉罐,摆成品字,撑开发箍,套上去,发箍里的橡皮筋一收束,三个易拉罐就一体绑定了。简直就是天意,罐子中央还围出一个空心,可以穿进树高供的木头杆子。
“这样一组一层,往上摞,往起顶,不就现成了”。徐春燕做给供桌上的天宝看。
一个简单的好办法,也是一个多快好省的小办法。
天宝马上实验,皮圈把易拉罐勒得紧绷绷,再跑也跑不出圈。可眼下没有足够的皮圈,天宝马上想到用自行车内胎,铰成圈圈就是最好的替代品,弹力还大。天宝理直气壮地和天将要内胎,徐天将家里养的是汽车,三个儿子耍的是摩托,没有现成的自行车内胎。徐天将让天宝自己想办法解决。天宝说:“我没办法,你寒碜我,我想出办法来了,你没有材料,窝了工你不要怨我。”天将说:“你就是马后炮,早先你咋不说?我给你推一辆新车让你拆。”干活的人也说:“是啊,早想出办法,这会儿咱就坐在楼里暖暖和和喝酒了。”
天宝说:“不行咱就把善根的三轮车给他拆了,把内胎扒出来。”
天将冷笑道:“你自己和他商量,刚刚装了一肚气,我是不和他说了。”
天宝想起田锁粮那辆加重28老红旗自行车,就说:“那就拆了田锁粮的。”
天将说:“拆了他的,明天出门你给他抱那两个大喇叭。”
田锁粮的自行车是“电王八”的移动设备,车把上要挂那两个刷了灰漆的高音喇叭,车后架上要夹大号录音机,如果拆了,明天就不能随队上坟地了。——天宝不作声了。
有人眼尖,看见院门后边那辆黑糊糊的破车,赶紧告了天宝,天宝过去拍了拍绽裂的车座,大声喊:“这洋车是谁的?”
天将说:“到这会儿了,还管他是谁的,进了这院就是一家的。先顾一头,扒出内胎,铰成皮圈。”
秋林大声说是我的。秋林的声音很大,让人一听就觉得他和天将摽劲。徐天宝晃了晃手里的改锥,看着秋林,问天将:“听谁的呢?我拆呀?让不让?”
“你拆吧。”秋林觉得自己终于说了一句驷马难追的豪言壮语,这叫顾全大局。车是徐春燕扎在院门后边的,秋林想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实就是没治了。
秋林看见天宝扒出车胎,像杀马时拽出的肠子,秋林挺难过。今后几天,只能步行到校了。
秋林正在伤心地凭吊他的坐骑,一只大手温和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说:“秋林小弟,买一辆新单车好多钱呐?”
天将催促天宝:“有了办法,还不快摆?”
天宝笑说:“你比袁根根他爷爷还能压迫长工。”
桌上和桌下的人一齐动手,不消两个钟头,健力宝、罐头、白酒围成的高供,就巍峨地树立起来了,供桌上红的一柱,黄的一柱,白的一柱,被灵棚里外的灯光一照,珠光宝气,晶莹透亮,的确气派。健力宝数目不够了,就用白酒垫底,显得更高大一些。
摆供的次序也有讲究,要根据亲疏关系排列。亲的在根上,近。疏的在梢上,远。辈分大在里,辈分小在外。孝子靠里,闺女靠外。白广文的摆最里,中间是广理、广英和广美,徐春燕的摆最外。中间的空隙点缀着侄儿们的低供。从里往外,错落有致。一边两行,雁行摆出。
徐春燕是小辈,她的供品摆在最外头,所以,最后摆。
一层一层揭开席盒,一件一件取出供献,一样一样固定牢靠,竖立起来,围在边上的广州人欢喜不禁,广英和广美姐妹俩连声赞叹:“这些面塑好可爱哦,”小林鸽叫喊:“这么多耶,这个能吃吗?”
面塑除了花鸟,还有一些人物,有梁祝苏三,西厢记王宝钏,打金枝戏貂蝉,薛仁贵打渔杀家,多数来自戏文,人人都有讲究。
广英和广美听了春燕的解释,啧啧称赏。徐春燕的普通话有腔无韵,略显生涩,广英和广美她们听懂了。
白广英问春燕:“这么巧妙,这么精细,要花好多时间吧?”
徐春燕说:“时间就是金钱,也要看是给谁哩,俺大爷是大英雄,虽然没见过他的面,可是俺在电影里看过,他能最后回来吃我两柱供献,我是心甘情愿的。”
徐春燕矫情的回答和她做学生写的作文一样,秋林想,姐姐当初要是不辍学,肯定能考个好大学,秋林也就不用再念这破高中了,这样想着,秋林就加倍难过。
白广英动情地拉住春燕一只手说:“好妹妹,你替我们了结了一个心愿,一个我们永远也不可能了结的心愿,我们都是第一次回故乡,可是从上学到工作,爸爸一直教我们一件事,籍贯不能填广州,要填对,将来我要回去。好妹妹,要不是看见你,看见你为爸爸做的这些精美的供品,我可能永远不能理解爸爸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那么执著?”
白广英眼含热泪说这番话的,广美也抓住春燕另一只手说:“三课有,三课有。”春燕陪着她俩掉眼泪,好像真是情投意合的三姐妹。
天将老婆撇着嘴说:“两三天了,才看见这些白铁猴给他爹湿了湿眼窝。”
白家驹上楼取了相机,下来拍摄面塑,他说:“这才叫民间艺术品。”然后让两个姑姑手托彩色的供品照相,每人照了几张。广英又把春燕拉回中间,让白家驹给她们三个合影。徐家人离得远远的,瞧热闹。
高供插摞停当,她们就站在供桌前变换着组合和高供照合影,最后,一向沉稳的白广文,也微笑着让白家驹给他留了影。
夜色把灯火通明的院子挤得严严实实,灯火非但没有驱散寒意,反而显得沉重局促。
院子里的人都凑在院子的两笼大槽火旁边。
干到了这个时候,手里活儿基本告一段落,大部分人的营生都停当了,做不完也都停手,等明天再接着做。他们都凑到院子的大槽火烤火抽烟,喝厨师的浓茶,一边听厨师们吹牛,一边看他们炒菜拉面,等着坐席吃饭。
一笼大槽火上,坐着已经烧开的大柴锅,沸水翻着水花,等拉面下锅。水花把浮沫赶到锅边,白腻腻一匝,好像已经有人试过面了。
另一笼大槽火厨师霸着炒菜,炒瓢里的油烧得吱哇乱叫,葱蒜炝锅的味道,糖醋红烧的味道,辣椒爆炒的味道,把胃口的寒门一道道敲开,然后在肚子里回肠荡气。
快半夜了,高供终于摆设停当。寒气袭人,亲戚们都被招呼到屋里暖和。院子里就剩下天宝领着自己的人在收拾摊场,他们的营生拖到最后了,所有的人都耐心地等着,等他们完了,才能吃饭,饭后烧了夜纸,就剩下明天抬棺上坟,就算礼成。
负责待客的天然开始安席了,先安排劳力和外头来的客人,本家人一律后坐,白家人是事主,也后坐。有一些客人是送供献来的,他们还要连夜折返回家,因为天冷,厨子给每人先煮一碗拉面,热了肚肠,才上炒菜。
活人吃饭,死人也要吃。一个专门游方的神汉,来给供在桌上的往生者上饭,神汉托着一盘水果,连唱带做戏,唱腔是山西梆子,他一会儿扭扭捏捏扮小旦,捏紧嗓子耍小嗓;一会儿憋住喉咙,吹胡瞪眼,唱花脸耍喷口。最精彩的部分就是跳神,神汉踩着鼓点,手舞足蹈,白家驹手上的相机不停地闪光,给神汉拍了不少照片,神汉的表演让他大开眼界,他开始觉得不虚此行。神汉也卖弄精神,脸上作怪弄精,故意卖乖耍噱头。
神汉的家私是一个枕头大小的录音机,他是跑单帮的,独立核算,比田锁粮还便宜,因为,他的活动只是整个祭奠活动的一个很小的插曲。
两盏五百瓦的门灯在风中晃荡。
饭后,广州的几个孩子都跑出街门外,看乐人们热热闹闹地吹打演唱。田锁粮和鼓乐班的乐人已经协调过,为了避免互相干扰,两家交替活动,田锁粮把麦克风和扩音器与乐人们共享,反正他不考虑用电的。
乐人根据需要,加入长号和梆子戏武场的家具,女唱家裹着大衣坐在那里,脚尖不停点地,比伙伴们吹打的节奏要快得多,文法站在她旁边,有人要女唱家唱歌,女唱家就会脱掉笨重的军大衣,让文法替她抱上。女唱家罩在身上的粉旗袍实在太紧了,硕大的胸脯和屁股占去了主要的布料,旗袍的两边的开衩像八字一样撑开,露出厚毛裤,前襟后襟都没有飘动的余量,寒风浪来浪去,也只能折起一个小角,徒唤奈何。不管怎么样吧,女唱家已经吃好了,对着田锁粮的那个裹了大红绸的怕冷的麦克风,在寒风里卖力地唱着:
没有花儿香,嘟嘟,没有树儿高,嘟嘟,
我是一棵嘟嘟知道的小嗷嗷嗷嗷草,
从不寂寞儿,嘟嘟,从不烦恼儿,嘟嘟,
你看我的嘟嘟遍及天涯海角嗷嗷嗷嗷
春风呀嘟春风你嘟把我吹绿,嘟嘟,嘟嘟
阳光呀嘟阳光你嘟把我照耀嗷嗷,
河流呀嘟山川你嘟属于了我呀啊,嘟嘟,
大地呀嘟母亲你嘟把我嘟嘟拥抱嗷嗷。
嘟儿哒哒,噼才呤才咣呤呤
噼才呤才咣呤呤,噼才呤才咣咣,
河流呀嘟山川你嘟属于了我,嘟嘟,嘟嘟
大地呀嘟母亲你嘟把我嘟嘟拥抱嗷嗷嗷嗷。
秋林皱眉,她唱错一句,是“河流呀山川你哺育了我”,秋林护羞,范围扩大了,他不希望广州人嘲笑家乡的一切人物。那四个广州小子果然笑得乐翻天一样,他们一直待在楼上,现在终于找到乐子,古怪的音乐形式,他们乐不可支,根本没听出歌词错误。
白家驹听得很认真,插在耳朵里的电线都拔掉了,不再满不在乎了,他认真地对他的兄弟姐妹说:“一级棒的摇滚,新唱风格,超乎想象的乡村摇滚,不亚于老崔健翻唱的《南泥湾》。”
白广美出来给林鸽添衣服,看见女唱家的打扮,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她不加掩饰的行状,招来旁人异样的目光,女唱家用大眼睛狠狠瞪着她。
袁善根路过,正好瞅见广美放浪的样子,嘟囔着骂了她一句:“男浪叫,女浪笑。”
女唱家的歌声和音乐用两个高音喇叭播放出去,在凛冽的夜风里跌宕和回荡,惊扰着南北桥堰。
几十年前,桥堰容忍了徐天元的为人。今黑夜,桥堰容忍了这恶劣的声音。
二十、二十一都忍过去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忍过今夜,“活王八”加上“电王八”,简直让人没法活。
53
月黑,风高。
“白宫”还在闪耀。
南北桥堰的两条腿裆兜满风涛,来回激荡,风头不时窜高,拍打着北岭坡和南岭梁,北风的尖牙利爪,好像长在狂犬身上,喉咙里藏满了凶狠,呼噜噜呼噜噜,痰音很重,证明它是呼吸着煤尘长大的桥堰恶狗,患有肺心病。遇到电线树杈和房墙的阻挡,它就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狂暴地撕扑着挡在风道上的一切东西,当它越过了障碍,就张牙舞爪地蹿进了黑地。
桥堰人叫这“拍崖风,狗闹腾”。
电视台预报,今晚有六到七级的北风。预报之前,北风就起来了。
天将的白宫修在半梁上,又是两层戴帽的高层建筑,北风进来就打到前墙上,风头压住花圈,三番五次,就把纸花揉得不成样子。灵棚两侧插挂的衣料幛子和纸幡儿也被风扭住,扯住,风头一变,就一把甩开,噼噼啪啪、稀里哗啦的声音,足令闻者心碎,天将老婆催促天将摘了,“赶天明就让风撕捋成一根光杆儿了。”天将出来进去忙,几次手搭凉棚,犹豫着是不是先摘下来,考虑夜黑风高,抽不出人手,暂且作罢。嚎叫的北风把纸幡儿上的穗儿和绣球撕捋下来,扬撒得满院子皆是,碎纸条沾在人的鞋底,随着人们楼上楼下进进出出,忙碌的人们不得不经常停下,从脸上头上耳朵上膀子上揪下这些碎纸条,这些面条宽窄的纸条叫“岁数纸”,当然是往生者的,无限多,无限量。钻进院子里的风兜着圈子,在四个角落乱扑一气,气势汹汹,有时能把挑得过高的帆布顶棚鼓起一个大包,好像要把它变成伞包,把明晃晃的灵堂拔起来,吹到漆黑的天上带走。直到消了气,才会偃旗息鼓,雌伏在煤堆或炉灰堆,不甘心地把葱皮烂蒜鸡蛋壳扬出来。垃圾盛在一个半截的柴油桶里,离口还有二尺深,可是,细溜溜的鬼旋风贼得很,它跳进桶里还兜圈,搞得院子乌烟瘴气的。
天将喊叫秋林:“去把那个东西盖住。”秋林没好气,从地下摸起一个笸篮扣上,刚扭头走开,就又被风掀下来了。天将喊:“你看那盖住了,没点眼色。”秋林只好重盖,搬了一大块炭压到盖上,看看稳当了,又踢了铁桶一脚,骂了一句脏话。秋林心里有火呢。
架在“白宫”顶上的两只高音喇叭也被狂风吹得摇摆不定,田锁粮挎着手电筒在房顶上带电作业,他把喇叭口调整了一下,巨大的声浪马上轰炸了院子,院子里的人龇牙咧嘴,冲进楼门躲避,也有坚强的人,团团乱转,挥舞胳膊:“受不了。”他们愤怒地喊:“耳朵受不了。”但喊出来的声音,连自己的耳朵也听不到。田锁粮就重新调整,音乐在漆黑的夜风里声嘶力竭,有时声音被狂风夺去,一段音乐就平白丢失了。风势稍微缓和,高音就突然找回来,冷不丁撞进人的耳朵,把院子里的人吓得心悸。鼓乐班的乐人们统统撤回院子里头来了,门外没遮挡。天将让文法把人和家具都带进东房暖和。文法接过女唱家喝剩的水杯,一滴不剩地喝光,好像他也唱过歌,渴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