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院子里的广州人就一个白广美,徐家人在黑地里黑压压地或蹲或站,机灵的人悄悄溜了,他们没耐心了。剩下的人并不是等待发落,而是等着看戏,看怎么收场。寒风在漆黑的天空虚张声势,飕飕舞叫,山风与河风的寒意像刀剑交加,徐家人满不在乎,他们熟稔这里的各种风声。
对峙只在白广美的心里产生出压力,并没有在她和徐家人之间形成,徐家人在陪她,看她,耍她。
白广美有枪,有些紧张,还有无比愤怒,乡亲里头有贼,手提电话也敢偷,那是高级警务器材,她喊春燕报警——这时她只相信徐春燕了。
徐春燕腿软得走不动,春燕女婿从黑地里走过来说:“不听她的,叫来警察,麻烦就大了。”又说白广美:“你不想给你爸办事,你就叫,你看是什么结果。”这个小学校长说话的口气斩钉截铁,话里带了分量。
白广美气急败坏地喊叫:“我不要我爸的结果,我要保护我们一家人的生命。”
春燕女婿愤怒地说:“神经病,你凭什么拿枪保护你家人的生命,却要限制别人的自由。大家该干啥快接着干,我不相信她敢开枪,解散。”说着率先朝灵堂那边走去。站在院子里的徐家人这才又开始忙碌。他们从来没有看出这个斯文的女婿,能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
白广美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徐文法也要走,白广美狠狠地说:“你不能走。”
“骨灰盒还在里头呢,你们不要了?”那几个观战的厨师远远地张着大嘴,“这架打的,真刀真枪,还耍流氓。”
白广美看了看左右,突然慌了,她不顾一切地放声痛哭:“乡亲们,救救我爸爸。”
院子里的火基本熄灭了,灵棚已经塌倒了,帆布的防水和防火性能经受了严峻考验,大窟窿套小窟窿,烧断的地方耷拉在厦杆上,几根光秃秃的棍子斜插在半墙头,风把纸烬、布灰统统卷走,供桌被掀翻后,桌上的供品全掉到地下,健力宝四下乱滚,有的健力宝受热爆裂了,再也看不出真假。漂亮的面塑没了,变成焦煳的干面。黄桃罐头摔开以后,变得危险而肮脏,破瓶子的碎片特别锐利,罐头里的桃肉则稀糊糊的,令人恶心,不能想象十几分钟之前,它们还在透明的瓶子和清澈的糖水里载浮载沉,和美梦一样让人垂涎。还有供桌上展示过的童子仙鹤,现在只剩下几根破铁丝、几块当基础的干黏土,——这是什么呀?肋巴和长颈?笑容和翅膀呢?垃圾,全是垃圾,一大堆垃圾,还有拉面。几个好心人小心翼翼地用孝棒扒拉开发出酒香和粪臭的杂物,看见歪倒在犄角旮旯里的骨灰盒,骨灰盒裂开了,白的灰的黑的碎块从裂缝里溜出来,和垃圾混合在角落里,有个人想用锹挑出来,旁边的人阻止了:“干脆等凉了,凉了就能下手分拣了。”
这是什么结果?这是什么下场?白广美流着泪,她没有一点办法。
徐卯泰一直有天宝天顺护着,看局面稳定,徐有泰才叫了几个人帮忙,七手八脚,把徐卯泰抬进楼里,摆放到沙发上。徐有泰哆嗦着,拐棍头指着他数落:“你说你做下这是甚事?你当你还是三十岁、二十岁?你让孩子们咋收拾?”
“我不管,操他祖宗,就这了。我吃屎咽尿活这一辈,就等今日哩,我和他同归于尽。”徐卯泰无恙,头脑清醒。
徐有泰老羞成怒,呵斥道:“你那老脸就不害羞?当着里孙外孙一大家人的面儿,你也不嫌寒碜?你给我说说,他祖宗是谁,你祖宗是谁?”
徐卯泰清楚地说:“我祖宗姓徐,他祖宗姓白,我操祖宗,有股有份。”
“你糊涂啊,糊得没口儿了,比我还糊涂哩。”徐有泰哆嗦着坐到沙发上。徐有泰气得作声不得:这样顽劣,还能说啥?
天将在一旁的椅子上,老婆拿一个口罩给他捂着渗血的脑袋,徐卯泰的声音刺激了他的伤口,他呻吟着说:“小叔,你实在不该,这叫反攻倒算,丧心病狂。”
徐卯泰冷冷地说:“反攻倒算就反攻倒算,他闺女不是有枪么,顺手也崩我一枪。”
徐有泰伸直拐棍,磕着徐卯泰的踝骨说:“谁要崩你呢?谁要崩你呢?与其崩你,还不如进茅房崩一枪夜壶哩,你糊涂哇,你让桥堰人看咱的笑话。”
徐卯泰不齿地说:“我还怕人笑话?让人叫了一辈子汉奸,我还怕笑话?”
天将要去捂伤口,特意戴了一顶皮帽子,害怕破伤风,临走时吩咐天官,蜡不够,怕点不到明,赶紧叫人找电工来。天官出来看见秋林,就打发秋林去。
真有看热闹的嫌不热闹,替徐家报了警,大约二十分钟,先后来了一辆消防车三辆警车,分局也来了一辆,因为报警者说有枪,派出所请求增援,还来了十来个戴钢盔的特警。
消防车没用上,一直不停地轰着油门,四个戴着红头盔的消防员抱着一盘帆布管子跑进来,看了看,摘下头盔,生气地质问什么人报的火警,他们要和主家说话。天将到前街的海林诊所处理伤口,有泰让管待客人的天然出去解释,天然只好拿着烟一边赔话一边说明情况,其实他也不知道谁打的电话。消防员全副武装,根本不接他的“君子”烟,让他把油钱掏了,天然苦着脸说:“我不是拿事的,哪有钱?”一个警察过来劝消防员先走,有事挪到明天,他们要清理现场,现在院子太乱。消防员听说现场有人持枪,马上跑出去,消防车掉头走了。
警察们进来就找持枪者和受伤者,白广美主动交枪。白广英拿出白广文的证件来,交给警察检验。白广文的证件再次让警察吃惊,原来白广文是二级警监,副厅级处长,有持枪证,号码统一。出勤的警察们还没有碰到这么高级别的同行,伍渡市局也没有,这就让警察们多少有些慌乱。两个领头的警察出了院子,钻到警车里关门商量,打电话请示上级,足足有十分钟,他们进了院子,救护车随后就到了,白广文和袁善根被救护人员抬上车,白广美抱着林鸽也坐进去,田锁粮见广州人能带家属,就要上去,医护人员推下他来,说没地方了。医生检查了林鸽的胳膊腿,说只是软组织挫伤,就地处理一下。他们劝白广美不要带孩子,到了医院未必能照顾过来。白广美把林鸽给了白广英,叮嘱林鸽晚上跟姨妈。徐春燕让儿子跟姥姥回家,她和女婿扛着林鸽,到海林诊所上药。
救护车闪烁着蓝灯匆匆去了,警察开始追查领头闹事人。天宝只好把徐卯泰搀过来。领头的警察愣了一下,他狐疑但是坚决地说:“怎么,老汉儿顶罪,真凶逃避,把我们当什么?”经白家驹指认属实后,那个警官就不说话了,他不明白,领头闹事的人,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又老又瘦、力不自胜的干巴老汉儿呢?把这样风烛残年的人带回局里,肯定是自找麻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是往医院送呢,还是往家里送呢?警官很理智,他征求受害方的意见。广美陪白广文去了医院,广英又不想说话,白家驹就成了广州人里的老大。白家驹执意要警察把徐卯泰带走,警官当然不会理睬他的建议,他好奇地问徐卯泰:“办事办得好好的,为什么这样做?老老的了,还要制造矛盾?”
事情闹到了这步田地,徐卯泰也不作声,他懒得张嘴,心说:这矛盾比你爹的岁数也大,你当你披了一张老虎皮就能把铁珠珠当大豌豆嚼开?怕是我说了,你是矛也矛不成,盾也盾不了!再有个十五年徒刑,满扛,不往自家炕上死得了。
其实警官也不希望徐卯泰说话,家庭纠纷,不是财产就是女人,还是不说为好。
警官训斥天宝,让他看好自己的家长,等着,随时接受调查。
看警察想不了了之,白家驹让白广英说说她受到的伤害,羞愤之下,他不便说姑姑的事。警察听说白广英也受到“伤害”,表现出极大的感兴趣,理了理武装带,准备听。白广英已经平静下来,她说:“我很好,我没有事。”
警察大失所望,扭头给白家驹解释,他问知白家驹是二级警监的公子,又加了七份耐心说:“逮他没意思,还得搁人侍候,不如就控制在家里,他跑了和尚能跑得了庙?”
白家驹见姑姑那态度,警察这样子,虽然悻悻不已,也只好作罢。
接下来,领头的警察让干警把现场闹事的人甄别一下,带到南桥堰村委大院,强龙难压地头蛇,姓白的鼻青脸肿,一看就是受害者,因此,姓徐的子弟几乎全让警察带走了。
天将的后脑勺缝了两针,脑袋上缠着白绷带,包扎好伤口,他又跑到花圈店,大火烧光了花圈,他想再要几个。老板娘看见天将的模样,先吃了一惊,说:“原来救火车的警报是给你家拉的啊。”然后又说,店里没有多少存货,干脆天明到外头先给你收买一些回来。天将进去,把要的花圈样数儿写在纸上,留个底儿。
出了花圈店,天将就往家里赶,半路看见三辆警车鱼贯而下,后面就碰上派出所的警察带人下来。派出所所长和天将也算是半生不熟的熟人,天将赶紧上前挡道,好说歹说,央告了一路,一直说到村委会。所长不耐烦地说:“你不用白费口舌了,这是刑事案件。”天将说:“周年是俺哥的,砸灵堂的是俺叔,伤了的是俺侄,打架的是一家人,家庭矛盾,咋就成刑事案件。”所长说:“家庭矛盾开枪解决?连他妈枪都用上了,还不算刑事案件?连这都不懂?”天将告饶似的说:“就算是,也不能把俺的人都弄下来,俺们咋给他办事?”旁边有个警察不耐烦了,说:“你爱咋办咋办,我们不管。我们执行公务,请你不要妨碍。”
天将发作不得,匆匆跑回“白宫”,进门就见文法跪在白广英跟前,扇自己耳光。刚才警察带人,文法钻进菜窖躲过了,他怕坐牢,现在出来认错赎罪。天将过去,一巴掌打倒文法,破口大骂:“你还不如个畜生,甚事你也能做出来?”
文法歪倒在地,好像很舒服,在家里挨一顿踢打,怎么也比进警察局强。
天将打徐文法,有让文法躲开的意思。天将回来是和白广英商量事的,看见文法和癞皮狗一样等着挨打,干脆又踢了他一脚,说:“数你尖滑数你坏,你给我滚,等一会我亲自送了你。”
徐文法羞愧而去。天将才把抓人的情况给白广英说了一通,然后用商量的口吻说:“你和我去说,就是天大委屈,也得过了明日。你哥不在,你得拿起来。”白广英毫不犹豫,跟上天将就走,在门口碰上电工拿着手电进门,电工用手电照了天将一下,照了白广英几下,天将着急救人,回头朝院子里喊叫文法出来招呼,喊叫几声也没人应答。白广英提醒他:“不是你让他走的吗?”天将又急又气,电工看着黑地里的白广英说:“你忙你的,有个人给我扶梯子就行。”
田锁粮给电工扶梯子拿工具,电工停当了,下来给田锁粮割了一小盘电线,田锁粮的一个大喇叭让火燎了漆皮,损失不大。田锁粮把电线接好,“白宫”的惨相就露出来了,天将老婆出来进去,哭天抹泪,后悔不迭地说:“好心不得好报哇,俺白生生一座楼,转眼工夫,就黑呛呛的成煤窑了。”
三辆警车都停在村委大院里,警察还在村治保的办公室调查。见天将挤进门来,警察们都火了,说:“这人家怎么回事?报了警又不让人管,当公安是你家保安使唤呐。这你也能瞎诳人?警力是国家资源你知道不知道,不收拾你就便宜你了。”天将分辩说:“不是俺家人报警,是外头人报的,可你抓的都是一家人。”所长说:“你糊涂吧,外头人报警说明人家知法懂法,你不报警说明你法律意识淡漠,意识淡漠就要吃亏,瞅瞅,瞅瞅你自己的脑袋,也是斗殴打的吧?是不是吃亏?救护车拉走的俩人是谁打的?你家人都是神经病啊?没事就互相砸脑袋开瓢,开枪打活靶?”所长说完,天将竟不好意思地笑了,所长也忍俊不禁,在场的人都也笑了,蹲在地下的徐家晚辈也跟着偷笑。
关键时候笑场,紧张的气氛就变得其乐融融了。天将又散了一圈烟,这次不是一块半的君子,是三块二的白红梅,警察们笑着抽着烟,嘴巴被占住了,天将把情况有保留地介绍一下,就让白广英说,他走过一边,拉了拉村治保主任,治保主任跟着天将出来,天将悄悄说:“在这里死说不行,换个地方好说话,三更半夜惊动了人家,我寻思,还是你给所长商量一下,我安排安排。”治保主任笑了笑,进去和所长商量去了。
白广英强打精神,没有多说话,就是要求警察放人。白广英忧戚的样子和虚弱的声气,在后半夜更加楚楚动人,话不多,但有效果。警察们已经了解了一些情况,白家的情面是一定要给的,就算他们不给,上头肯定也会给的。再说,和解总是好事,也省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再说,他们还要去吃夜宵呢。最后,由所长出面做了一个简单的训诫,所长说:“考虑到你家明天办事,事情先搁下,随时还要问话。”说完就放人了。天将赶紧招呼子侄们出门。
出了村委会的大门,后生们的血气就又复燃了。刚才警察的问话,虽然只是草草走了一个过场,但这样的讯问,实在伤人面子,事情没有定论,大部分子弟的名字被警察记在纸上。派出所所长半是威慑半是当真的说法,也影响了天将的救人的目的。好几个后生给天将说明天不来了。接着,所有的人都说明天不来了。
天将仗着辈分大,不答应,说狠话弹压:“我跑下来救你们就是图个这?明天不来的,就让派出所弄走。”
有个后生不领情地说:“你快让警察弄走俺们算了。凭什么让俺们抬他,俺们认得他是?”
跟在人群后边的白广英听了十分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