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辉著《现代学林点将录》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2010年8月)。我读后,觉得甚好,可以说弥补了当下这种著述的缺失。所谓“点将录”这种形式和写法,明清以来多有之。它是借《水浒》一百单八将的名目,评点某一时期文坛、诗界人物,带一点游戏性质,也借此引起读者兴趣。但是它也可以含有严肃的学术内容。胡文辉先生的这一本,就带有作者的这种苦心。据我的感受,读此书前最好仔细读一遍作者的《后记》。在《后记》中,作者一再说他没有写现代学术史的打算,但是可以看出他处处是从写现代学术史的要求来做。他说:“我虽从未打算写一部现代学术史的专著,但确也长期关注这一领域,在文献和见解上都有积累。”文献不必说,“见解”怎么积累呢?我想该是辨明学术上的是非高下、传承渊源、人物关系,以及环境、规范、视野等等吧。比如其中说到季羡林先生,这是刚刚去世的学人,在学术史上必占地位的人。且看他怎样说:“尽管《点将录》在形式上带有娱乐性,我自信它当得起一部学术史。(作者在这里就说出他的真心话了,正如本文文题所标示——本文作者)去年季羡林先生去世,纸上网上,议论杂出,但对于季先生的学术贡献却言不及义……”就以对季氏的评价而言,怎么样才算得合适?为什么以前所说有“言不及义”之嫌?当然,对一位大学者,可以有多种评价。此著在季羡林条目中是这样说的:“陈寅恪早年欲通过梵汉藏对勘的方法研治佛教,与季氏取径似甚接近,但其旨趣始终偏重历史、宗教,而非语言,加之条件不及,实于梵文入焉而不深,不及季氏远矣。在陈氏为学触类旁通,处处有因缘,固为通人之学;而季氏专精一业,往而不复,则终成专家之学耳。”作者不因陈寅恪为先辈大家,自己又特别尊崇,因而在论及梵语成就时就以虚词遮掩,明确说出他不及他的弟子季羡林。但论及季氏晚年成就时就说:“季氏晚年地位尊隆,发言作文太易,而不知藏拙……鼓吹‘21世纪将是东方文化占统治地位的世纪’‘只有东方文化能拯救人类’……”作者以为,这正是鲁迅当年批评的“老人的胡闹”之一类。这批评是够尖锐,也够直率的了。这里透露出史家的风格。另外,此书虽以单个条目论人,但总是与同时、前后的学人相较,或溯渊源,或评长短,或言影响,俨然学术史也。而且言之有趣。如论唐德刚一节里,以唐氏与史学家黄仁宇较,与小说家高阳较,且与现在仍在岗工作的学者吴思较,以为唐氏终较胜出。这也是学术史的思路吧。
点将录其实就是排行榜,不过不单排出前后次序,而且尽可能与《水浒》英雄的个性、事迹挂钩,增加趣味。单说排行榜的人选就颇有难度。请想,一百年间学术,选一百零八个人代表,那很难。任何人去选,都会引来不同意见。你选胡适、王国维、陈寅恪这样的人,自然没有问题。可是,不选谁,难度就大。你要扩大加长这个名单,但还是不够。你就是扩到二百人、三百人,也不行。而且又会引起“不应入选”的问题。作者在这方面有过仔细的思考。《后记》里说,书里取人,是“学术本位”,即学术史眼光,而不是思想史眼光,故“严复、康有为、陈独秀、鲁迅、梁漱溟、顾准、殷海光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都未收入。他将来要再写一部思想家人物传记。就是这样“纯学术”,也难。所以,在周策纵条目里说道:“蒋介石幕中陶希圣、徐复观、周策纵皆以学人名世,固远非陈伯达、胡乔木、田家英所能及。”于是,前三者入选,后三者未入。这常是在按语、注解里附带说明的事。阅读此著,那些地方千万不能略过。另如,在张荫麟一节里说到,吴晗、张荫麟都是当年“清华四才子”中人,“二氏各有专长,张方面更多,气象更大,故梁山点将,舍吴而取张。”这是附带一笔,而评价在其中焉。
我欣赏作者对排名名次的思考,以为此种眼光甚为难得。他把现代学术界有成就的人物,选出一百零八人,与《水浒》上的英雄对应。实际上还要多出旧头领一位,即托塔天王晁盖。那又该选哪一位与他对应?他选中的是章太炎。书里对章太炎的评价也是公正的,说出他在学术上的成就,也说出他在学术上的不足。并以他和他的学生黄侃与同时的康有为、梁启超一对,罗振玉、王国维一对相比,这三组人是当时国学界的三大流派。题诗曰:“并世学人别流派,章黄原不及罗王。”这说的是学术成就。章太炎的学术影响力不如罗、王,也不如康、梁,那么为什么把章氏列为这么重要的祖师爷地位?作者说:“似扬而实抑,盖亦要将他摒于现代学林的正榜之外也。”这是小小的狡猾,小小的趣味吧。书里把胡适列为“正榜头领”第一名,与“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对应。这也公道,且合事实。且看书里说到的百余学人,受胡适影响,受胡适提携、帮助的,比比皆是。排在胡适以后的是王国维、傅斯年、陈寅恪,这也不会有多少反对者。这是天罡星一辈的三十六人。那么地煞星一辈的七十二人,谁做排头呢?此著中就将余英时排为地字辈的第一人,对应于神机军师朱武,我想这也是有眼光且有新意的。此书作者说余英时,“综合而言,其于海内外知识界的影响,可称当代第一人”。余英时较为晚出,生于1930年,属晚辈,本书指名道姓与大陆某些学者相较,以为余英时更胜。再说一遍,这样的问题是耶否耶,一定会有许多不同意见。但明确提出看法,亦是难得,并且是学术史上不可避开的问题。
既说学术史,就要讲透一个时代的学术师承和学术渊源。作者虽然一个人一个人地写,但总是注重这一点,在两千字的条目里说明。在罗尔纲条目里说到罗在胡适家做过家教,“乃开始研讨太平天国史迹。是则罗氏得自胡氏者,又不仅方法而已”。由此说开去,就写出:“胡适治学不专一门,特重方法的启发,其门下……罗氏而外,如顾颉刚、傅斯年之于古史,邓广铭之于宋史,吴晗之于明史,陆侃如之于诗史,俞平伯、周汝昌之于红学,皆称雄一方。”此外,我以为有趣的还有唐长孺条目里记唐氏“归宗”陈寅恪门下。其中引唐长孺1988年诗句说:“他年若撰渊源录,教外何妨有别传。”唐氏自认归于陈氏学门。我读此书,觉得史学界里如此归宗陈门的学者很多,我曾读余英时的《方以智晚节考》,看他以诗解史、深入一字一词的功夫,大类于陈寅恪。比如,说方以智之子记方以智“舟次惶恐滩,疾卒”,其中之“疾”是“突然”之意,而非“病”。余氏文中曾说:“盖密之自沉殉节事,方氏兄弟既不欲彰其迹,又不忍没其实,是以必微婉其诗,隐约其说,故留隙缝以待后人之发其微……”读到这种地方令读者拍案叫绝,大呼又见陈寅恪方法的应用。余先生本已屡屡言及他对陈寅恪方法的敬重。余英时说到,早在上世纪50年代,论及陈氏《论再生缘》时,他已说自己是探其心迹的“始作俑者”了,可见他向往陈氏之学,其来已久。后来余英时又有文云:“在意识形态之争基本上已告结束的今天,陈寅恪的文化观反而和新一代的世界文化思潮越来越接近。这真是历史的讽刺。”这都可以见出余英时从钱穆先生学史出身,而其方法多靠近陈寅恪。陈寅恪在这部书里成为一根线,牵连众多学者。比如,此书记长期在美国生活的史学家杨联升,说其为学:“在领域及取向上,实追随陶希圣,而在方法及风格上则借鉴陈寅恪。”这涉及学派、学风问题,可以提示学者做进一步研究。最有趣的是谈到周法高的治学。周法高(1915—1994)主攻古代语法和音韵。他远在美国,研究的是钱谦益、柳如是,外加吴梅村。其实周法高并未曾师从陈寅恪,也无接触。所受影响,全来自学术本身。“周氏论学,自认多承受陈氏中年学说的暗示,尝谓:‘余于寅恪先生,虽所学不同,然受其影响则至深且巨。其著作已刊行者,得尽读之。……先生有《读哀江南赋》,余则有《颜之推观我生赋与庾信哀江南赋之比较》……可谓夫子步亦步,趋亦趋矣。尤有进者,先生笺证元白诗,余则笺证钱(牧斋)吴(梅村)诗;先生精研南北朝史事,余则有《颜氏家训汇注》。’此时复继踵晚年陈氏而治钱柳问题,则其于寒柳之学,自壮及老,皆可谓追随其后矣。”这位周法高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或者说是,不幸的事,是他害的病也与他所宗尚的陈寅恪相似,或者说,简直相同。其文云:“又,周氏四十多岁后视网膜脱落,视力受损,时常摔倒,最严重时,骨折七处。则其人之身,不亦近乎‘失明膑足’的寒柳翁欤?”前述的余英时、杨联升、周法高,都居于大陆以外,但他们在很早的时候就受陈寅恪学术上的影响。其中,杨联升听过他的课,有过接触,另外两位则全是从著作上了解。而在我们大陆上,这样的学者,包括陈氏的学生,这么做的,或做到这一步的,相对而言,就较少。当然许多现代学者治学,各有师门。在裘锡圭条目中也说到:裘氏自言“在考释古文字的法上,受朱德熙先生的影响最深。在研究先秦、秦汉史的方法上,受张政烺先生的影响最深。”但他是胡厚宣先生的门下弟子。此著在这些地方,令读者感到是趣味极浓的学术史。
在各个学者的条目里,作者都能把握住他们的卓越成就,可以说努力彰显他们的业绩。但是对其缺失之处,也并不隐瞒。何炳棣久居海外,这些年来他在大陆广有声誉。在他的条目里,作者就指出何氏在1971年回国访问时,写文歌颂“文革”,说它“无一不以贫下中农和工人的福利为准绳”。还有更加理论化的歌颂。作者明确指出:“可称他一生学思的最大败笔。”在国内生活的学者,追随时风,说些应时的话,长者如郭沫若、陈垣,就不能免,在此也不细述。另外,王国维是大家。王氏固然在戏曲研究上有贡献,但相比之下吴梅的成就更高,更精,更深。这些,胡文辉在书中都毫不含糊地指出。身居海外的刘子健,研究宋史。在国内说起来人们只知道宋史大家邓广铭,他出于胡适之门,顾颉刚、陈寅恪、周一良都有尊之为宋史“第一人”的评价。此书作者指出,其实50年代以后,邓氏“不免英雄迟暮”,而刘子健见解新,材料新,实是“新宋学”的代表。那么,其“新”又在何处?此处不便多引。我看到王重民条目中写到王与胡适的交往达二十年,来往信件极多。在大陆的批胡运动中,王重民竟然没有发表文章批胡。这又使人感动。但王氏最后还是学了王国维,自缢于颐和园。其时已在1975年,作者说他是“北大最后一位自杀者,东方将白而不自知,惜哉,惜哉。”
学术是离不开政治环境的,书里也多有陈述。在裘锡圭条目的开始,那一段就很中肯:“大陆自国共鼎革后三十年,风刀霜剑逼人而来,学术深受意识形态宰制。相对而言,学科愈热门、愈实用,则人才愈摧残殆尽;学科愈冷门,愈无用,则学术愈能维持一脉。大抵社会科学领域中,以广义的历史科学保存元气较多……”这是极其冷静而现实的分析。又如在法学史大家瞿同祖条目里,说道:“因为与妻儿长期天各一方,瞿氏乃于1965年返国,时年五十五岁,仍当壮岁。可惜此时山雨欲来……”当日来访的余英时询问其治学情形,他表示“没有机会看一页书”。就在此一条目里,还记述了身在美国和身在中国的、有同样成就的学者们的不同命运,亦令人感慨。
总之,一个个的传记条目,展示出百年来的学术风景,而且那么生动,那么简洁,可称佳作。关心此道的读者,都可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