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几年来目力越来越差，真正到了“看报看题，看书看皮”的程度了。但是还要看，手把放大镜，一行一行地看。儿子知道我这毛病，还给我买一个新的放大镜。我一比，和我原来那一个的放大倍率相同，没有改进。就这么受着吧。忽然读到陆游的《示儿》诗，有句云：“人生有病有已时，独有书癖不可医。”那是说，病还能治好，要是读书成瘾，就是癖，那就治不好。我也有点儿。我想这是多年文字工作给我带来的毛病、习惯：每天不看几行、几页，心里就没有着落，不安。老伴叫我逛商店，我是一定不去。我说去了更累，不能休息。公园偶去。要是逛书店，还有点精神，好像能捡到点什么便宜似的。前几天天好，老伴说去一趟书店活动活动吧。我说去，有半年没去过了。我们总是到尔雅书店。一则是那里的书多，看看也开眼；二则是我有那里的“会员证”，购书可打八五折。于是就成行。从五一小学站上公交车四路，一车到。但是车到府西街头时，我忽然发现，忘记带那个宝贵的“会员证”了。这就是说，八五折没有了。兴趣顿然少大半。但是府西街头有个外文书店，我说，与其跑那么远到尔雅，不如就近到这个外文书店看看，因为这里也卖中文书，而且也不少。咱们看看，不买也能看呀。那个外文书店不知是要干什么，门前搭起红色大篷，说是修理内部。这书店共三层，第一层是专卖中文书的。我们进去一看，顾客很多。而架上的书，好像已经卖去不少。有招牌写着：“一律八折”。我一见大乐。到尔雅才八五折，这里却是八折！这明明又低了百分之五嘛。我好像捡了大便宜，说不出得高兴，而且为自己忘记带那个会员证几乎要欢呼了。于是匆匆到各个书架前去看书。有这个心情，一看，都是好书，便宜货，干吗不买！至于是否合于我用，我能不能看得了，全不顾了。走来走去，挑呀拣呀，就弄了好几本。《肖洛霍夫传》《陀思妥耶夫斯基传》，等等。其实我这几年早已不读俄国作品了，热爱他们的作品，迷上他们，都是四五十年以前，甚至是五六十年以前的事了。比如读《白痴》，那是在解放前呢。现在我又不是藏书家，现在还买这些俄国作家传记有何用？我也不知道。到付款处一算，二百多元呢。我省下多少？也就是，我得到多少便宜？四十多元吧。值得这么高兴吗？不知道。但是在书架之间转来转去，转了个把小时，总算有点体力活动，人又高兴，老伴也觉得挺好。
买回书来总要看吧。看哪一本？我就挑了一本《鲁迅诗编年笺证》。笺证者是阿袁，人民出版社2011年1月出版，新书，462页。我已忘记自己眼睛不能读书，回到家就几次三番地翻起来。我平常少读鲁迅翁的旧诗，因为不大能读得懂。因此也就读过几本笺注本。比起来，我觉得这一本还真是有特色。它的特色一在于详，诸如写作年代、词语典故、版本源流、后人及当时人的说法，等等，都有精详的解释。我个人是不单了解到鲁迅的诗作，而且得到有关古典诗歌的知识。二在于常有新解，破一贯相沿之旧说。比如，鲁迅的《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是流传最广的，那解释也是最具权威的，就是“灵台”者，心也。出处据《庄子》，不含糊。“神矢”呢，是洋典故，罗马神话里丘比特的神箭也，射到谁心上，谁就生爱情。全句意为鲁迅自指心为神箭所射，热爱自己的祖国。阿袁的笺证却是：“灵台”出自《诗经·灵台》，是周文王与民共同筑成游乐之台，与民共游乐。诗意实指晚清朝廷以民力筑游乐之处，必当引起人民反对，也就是“神矢”也。这一解就新颖，给读者新启发。似乎也更合此诗本意。报以我觉得，欲读鲁迅旧诗而又索解为难如本人者，不妨购得一册在手。至于是否还有打八折的书，那就不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