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锋犀利,笔下有刀光剑影的台湾女作家龙应台,曾写过激烈抨击台湾现实的作品,可以说像梁启超说的“笔锋常带情感”。她眼光开阔敏锐,又曾在欧美周游,见过大世面。她的文章在台湾和大陆都有影响,在当年可以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些文章都收入《野火集》和《这个动荡的世界》。似乎在80年代中期以后,她眼光离开社会政治问题,转过笔锋,写出一系列亲情作品,真正是儿女情长,也都感人至深。她出版了《亲爱的安德烈》《孩子你慢慢来》和《目送》。我都读了。窃以为读这样的书,真是一种享受。
我没有评论这些书的意思。这种文章很难做。我只想提出一个小小的生活方面,也算是趣事,那就是,在德国人那里,也有我们说的“代沟”。它很深,也常使为人母者难堪。我是从龙应台与她的两个儿子的交往中看到的。这要先介绍一下龙应台的家庭。她祖籍在大陆,生长于台湾;留学美国,获英美文学博士。与一位德国人结婚,生二子,先后在台湾、香港地区和德国、瑞士执教、写作,居住。她对孩子的热爱也正如所有的母亲,是那样热烈而真诚,体贴而温柔,只是别的母亲没有能力把这种感情表达得那样使人心动。她能,她从儿子学话时写起。她还能写出,当儿子大了,他们拒绝妈妈的爱抚,他们也仍然爱妈妈,只不过是:有了“代沟”。她所写的代沟,我在中国也见到过,也感受过,也难受过。所以读到这些,我想记下些片断,请读者也注意及此,不要为这种“代沟”太难过。岁月就是这样的,一代人与另一代人,就是这样的,尤其在当前这个变化太快也太大的世界里。
《目送》开头,写送别儿子。大儿子华安十六岁,由德国到美国去学习。妈妈送行。拥抱一下不是欧洲人的常规吗?她写道:“我的头只能贴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长颈鹿的脚。他很明显地在勉强忍受母亲的深情。”进入机场了,“我一直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一瞥。但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只是男孩子受不了那种“婆婆妈妈”吧。后来,“他二十一岁,上的大学,正好是我教课的大学。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车。即使同车,他戴上耳机——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是一扇紧闭的门。”《亲爱的安德烈》这本书,是他们母子合写的通信集,当然,从中可以看到彼此的亲情很浓。书的开头有这样的话:“我走近他,他后退;我要跟他谈,他说,谈什么?我企求地追问,他说,我不是你可爱的安安了,我是我。我想和他说话,但是一开口,发现,即使他愿意,我也不知说什么好……”而在一起的大多数时候,比如晚餐时,安德烈“默默无语,眼睛,盯着手机;手指,忙着传讯”。这是常见到的场景,父母同他说话,而他与朋友在手机上用短信聊天。如果是同他通电话呢?一在德国,一在香港:“你好吗?”“好啊。”“学校如何?”“没问题。”——传达的信息只是如此。这真是令人伤心。但作者对待这一切,有理性的解释和爱心的维护。她说:“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作者在另外的地方还说:“我知道他爱我,但是,爱,不等于喜欢,爱,不等于认识。……因为有爱,所以正常的沟通仿佛可以不必了。……我失去了小男孩安安没有关系,但是我可以认识成熟的安德烈。”可怜天下父母心,不是可以以此来解释来缓解被“代沟”割痛的那颗心吗?
当然,龙应台与两个儿子间的“代沟”,还要加上中、德两个民族文化的差异。儿子们是德国人,而龙应台有割舍不断的中华文化血脉,那是浓浓的,化解不开的。她写到她到英国去看望小儿子华飞。“走到三一学院门口,我指着一株瘦小的苹果村,说:‘这号称是牛顿那棵苹果树的后代。’他说,‘你不要用手去指,像个小孩一样。你说就好了。’”在另一处,她指一只美丽的鸟给他看。他却转过身,走过五米之遥,才向妈妈说:“拜托,妈,不要指,不要指,跟你出来太尴尬了。你简直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五岁的小孩!”其实,要说“世面”“文化”,那两个儿子加起来,也未必能抵一个龙应台呢。不过这句话,作者龙应台一定不爱听,否则她也就写不出那么好的文章了。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