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芳芳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他父亲一心想要个女孩，可他妈一次又一次生下的却都是男孩。无奈，父亲就把郝芳芳当女孩养，穿花衣服，戴耳环，还给起了个女孩的名字。上学了，同学们讥笑他，他才意识到，从此不再穿花衣服，耳环也扔到厕所去了。名字没有改，继续沿用。他要不是皮肤太黑，那副尊容还真的像个女孩子。头发自来卷，嘴唇比一般的薄嘴唇的人还要薄，说起话来像爆豆子一样飞快，班里同学没有一个能争过他的。眼睛不大，圆圆的，里面挂着一种不屑的眼神。他父亲是市委机关的一位处长，这是同学们早知道了的。每次从家里回来，总会给同学们带来不少市里的新闻，有大道的，也有小道的，常常会讲到他爸爸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班里有一些同学也是干部子弟，但大多不露，别人都不知道。大部分同学是平民子弟，就像我，没见过什么官。电影里常有国民党的处座长处座短的，在我的心目中，处长该是不小的官，因此，对郝芳芳有点刮目相看。他自己也掩饰不住干部子弟的优越感，有点目中无人，出言不逊。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他的群众关系不大好，因此加入团组织时，群众评议这一关总是通不过去。照实讲，他加入团组织的愿望很强烈，光入团申请书就不知写了多少份。靠近组织，汇报思想，主动跟团干部交心，都做得不错。肖慧敏是他找得最多的。经常见他俩在一起。平时，他也最爱和肖慧敏开玩笑，无拘无束。对此，看不出肖慧敏有什么反感。而我呢，心里老会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快。
班主任黄老师十分赏识郝芳芳，也很器重他。可惜的是郝芳芳耍嘴皮子可以，学习上不用功，成绩不大好。黄老师很想起用他，但提拔总得有个铺垫，先是指定他当了个小组长。别看官位不大，但他很在意，特别积极，经常想出点主意搞些小组活动，比如星期天，他常领着小组的同学打扫老师们的办公室。这一来老师们当然无不称赞，尤其黄老师曾多次在班会上口头表扬他。
更令黄老师欣慰的是，在班里的重大原则问题上，郝芳芳也都能和她站在一起，坚定不移地支持她。只是跟他在一个小组的同学们，背地里免不了要说说道道。难怪，一个礼拜才休息一天，他还要让大家去给老师扫卫生。学生们谁都清楚帮老师干事，比帮父母主动得多，但从内心讲，却又并非情愿。尤其他受到老师表扬的时候，同学们内心的反感就更强烈了。
黄老师是广东人，个头不高，身材细小，长得满端正。对广东有所了解的教语文的安老师说，在广东女人里，能长成黄老师这模样的，就算是美人了。黄老师自己也说，她的个头不算矮，广东人的尺寸就是这样，与北方人的矮子，不是一个概念。那时候，广东在我脑海里还是个遥远的概念，不清楚安老师说的是真是假。
黄老师本来在校团委工作。为了加强高中毕业班的政治思想工作，学校决定选拔几个政治上可靠的人担任班主任。据说我们班的政治空气不浓，需要加强，作为共产党员的黄老师就被派到我们班来了。
黄老师在同学们面前不苟言笑，十分严肃。她经常穿有胸口袋的男式服装。她说话很干脆，从不拖泥带水。她要么不说，一说就带着高度的原则性。她经常训人，句句上纲，击中要害。屁大个事，经她嘴里一说，都是立场问题。不知哪个同学给她取了个外号：冷面杀手。
她兼教政治课。实事求是地讲，她讲课十分卖力，教案也是认真准备的。可是，同学们就是不爱听。她专门征求同学们对她讲课的意见。我十分坦率地指出，黄老师的课讲得太呆板，不生动，从书本到书本。这样的讲法，不如我们自己看书，何必还要老师呢？我还拿黄老师的讲课本和从前教政治的安老师作了比较。
我的意见好像是说了郝芳芳似的，他不乐意了。马上起来反驳，说我的立场有问题，怎么能拿共产党员黄老师与有政治历史问题的安老师相提并论呢？我不服气，俩人争了起来。在我发表意见的时候，黄老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很不自然。郝芳芳一发言，她的脸上就恢复了正常，露出了笑容。虽然她劝我俩不要争吵，显得不偏不倚，十分公允。但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郝芳芳的发言她听了高兴，对我的发言，她嘴上不说，心里是很反感的。
平时围着黄老师转的，大多是班团干部，除外就是郝芳芳。班委会里有位文体委员，叫卢宗生，他不大与黄老师接触。他也反感郝芳芳。班委会改选，他的票数最多。黄老师认为这种现象不正常。在卢宗生周围，总有一大帮同学，大多是黄老师认为的落后同学，说这是一种危险的倾向。其实，这一大帮同学，大多贪玩。卢宗生与体育组的老师关系都挺好，一到课外活动，总能借出篮球来。学校里实在没多少可玩的，球类是男同学最喜欢玩的项目了，仅此而已。实在是黄老师阶级斗争那根弦绷得太紧了。
最要命的是黄老师从档案里发现，卢宗生在出身栏里填的是自由职业者。成分的类型里，没有这一项。为此，她不辞辛劳亲自骑上自行车到卢父的单位去调查，结果使黄老师大吃一惊：卢父是资本家。隐瞒成分，这是政治上的大问题。于是，黄老师组织了一次全班的斗争会，对卢宗生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算，并撤了他文体委员的职务。
在这场斗争中，郝芳芳功不可没。他立场坚定，一次又一次地发言，次次击中要害。什么与党争夺青少年啦，修正主义复辟的土壤什么的。其实那时候的卢宗生，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郎，他去争夺他的同龄人干吗哪？而同龄人若不买他的账，他又怎能把天真的青少年争到自己的身边呢？
黄老师更加赏识郝芳芳，多次授意团支部尽快吸纳他入团。让同学们感到意外的是，肖慧敏在这个问题上并不积极。她的理由是郝芳芳应该受更多的考验。黄老师很不高兴，一再给团支部施压。
肖慧敏顶不住了。郝芳芳的入团开始纳入程序。其中一个程序，是在支部大会前，召开群众会评议。同学们一般都认为，这只是个过场而已。班主任掌握着全班每位同学的生杀大权，她想要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肖慧敏一反常态，在评议会召开前，代表团支部表态：一定会认真听取大家的意见。
郝芳芳平时得罪的人太多，大部分同学都有气。结果大家踊跃发言，把郝芳芳说了个一塌糊涂。这种场合，郝芳芳只能做出虚心听取意见的态度，是不好争辩的。他垂头丧气，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不得人心。
评议会后，在团支部会议上，肖慧敏极力主张暂不吸收郝芳芳入团。黄老师大感意外，私下说上了肖慧敏的当。
我很担心肖慧敏与黄老师的关系。关系因此闹僵了，对肖慧敏是不利的。她淡然一笑，漠然置之。我后来才知道，早在校团委的时候，肖慧敏与黄老师就有过节。其实，黄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前年才从师专毕业。能分配到我们学校，郝芳芳的父亲帮了不少忙。郝芳芳的父亲原来是市教委的一位处长，黄老师在校时就认识。在她毕业前，入了党，据说郝芳芳的父亲也起了点作用。看来，再讲原则的人，也难免会夹杂人情。
郝芳芳事件之后，黄老师的意见的确很大，也考虑过通过改选换掉肖慧敏这个团支部书记。但校团委没有同意。黄老师于是采用对付卢宗生的办法，看看在出身问题上能否找出破绽。一查档案，肖慧敏的父亲是高干，正厅级，比郝芳芳父亲的级别高多了。黄老师暗暗咋舌，再不敢有动肖慧敏的念头了。此事传开，同学们对肖慧敏都刮目相看。我心里也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敬重。肖慧敏听说后，不屑地说：“真是无聊！”
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我这么个从乡下来的穷孩子，与肖慧敏之间，有天壤之别啊。那些天，我尽最大的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尽量与她保持距离。
郝芳芳在黄老师的勉励下，没有泄气。他更加注重和肖慧敏的关系，有事没事去找肖慧敏。看到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虽然会有点不高兴，但极力克制着，尽量平和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