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宿舍已是半夜,整个校园隐藏在巨大的夜幕之中,各种建筑物在夜色中露着狰狞,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肖慧敏一头扎在床上,抱头痛哭。杨博士一反平时文质彬彬的作派,抡起一张板凳砸向窗户,玻璃的破碎发出惨烈的声音。随后他也一头倒在床上。
不幸的是,天快亮的时候,杨博士突然犯病了。他浑身抽搐,眼睛发直,嘴里往外溢着白色泡沫。我害怕极了,急忙去教工宿舍区找校医。问来问去,才把一位女校医从被窝里叫出来。女医生又是号脉,又是听心脏,同时让我赶紧去汽车队叫车送城里医院。汽车早就停了,司机也找不着。等我返回宿舍,杨博士已经苏醒过来。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用微弱的目光示意我贴近他。他用极低微的声音断断断续续对我说:“我……不行了……不要我父亲……送葬……他来……我会死不瞑目……”
我们还是想办法将他送到了医院。但是,已经晚了。医生只淡淡地说了句:“绝症。没治。”
听医生一说,我们才有所了解。杨博士的蛛网膜下腔天生窄小,过度疲劳、紧张、激动,长时间的忧郁、憋闷等等,都可能导致破裂而致人死亡。
原来,生命会结束得这么容易,这么简单。
杨博士的父亲还是来了。他灰白、枯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默默地向儿子的遗体作了告别。
骨灰盒是杨教授捧回来的。当他捧住骨灰盒时,才发出了第一声哭。那哭声不高,但让人听了确实肝胆欲裂。我和肖慧敏也陪着哭。
人类的哭大概都是一样的。这种哭,大概是无法用阶级属性来划分的吧。
再后来,冯多奎离校,回了原单位,领他那份工资去了。
肖慧敏跟我始终形影不离。
那天,肖慧敏的弟弟来了。他比姐姐高出半个头,长得英俊而彪悍。他的脸很长,一说起话来脑袋微微后仰,鼻翼随着话语一张一合,那架势总像是和人争高低似的,让人感到不大舒服。
他是到姐姐这儿“避难”来了。男生宿舍有的是床,睡觉没问题。我让他就住到我那间宿舍。他很健谈。我每天很晚才回去睡觉。他总是等着我,还要聊一阵子,才睡觉。他告诉我安老师居然成了一派群众组织的高参……
佘媚媚已经给安老师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女儿刚刚一岁。安老师爱子如命,经常对媚媚讲:“我们现在最富有,有他们两个,我很满足。我的希望,全在他们两人身上。”
一个夜晚,西北风尖厉地呼啸着。安老师一家四口挤在一张大床上正在熟睡。门突然被踢开了,一股寒风随着一帮人钻进了房内。一岁的小女儿惊了,哇哇直哭。
进来的人一边呵斥着,要佘媚媚制止住孩子的哭叫,一边翻箱倒柜,搜找着所谓的黑材料。佘媚媚很害怕,将小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哄她睡觉;另一个大点的儿子躲到安老师背后,惊恐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一个学生从板子搭成的简易书架上抽出几本书来乱翻着,将一叠写满字的稿纸,顺手乱扔。那是安老师一部书的手稿。他急忙过去阻拦,并发生了争执。两个学生冲过去拧住了安老师的胳膊。佘媚媚见状,急忙放下女儿,过去帮安老师解围,向学生们不住地说好话。
这一来,刚止住哭声的小女儿又哭了起来,哭的力度比刚才可是强烈多了。
一个剃着平头的男生,自进了屋就一直在门口站着,始终拉着脸。孩子的哭声让他烦躁不安。他大声喊道:“狗崽子,别哭!——真烦死人了!”
小女儿不听那套,仍然拼着全身的力气在哭叫。
安老师和佘媚媚正与那两个同学扭成一团,暂时忘记了女儿。
屋子的门后放着一桶冷水。那是为了防止煤气中毒用的。“小平头”对小女儿的哭声终于忍无可忍了,顺手拎起那桶水,劈头盖脸向小女儿泼去,嘴里还骂道:“哭!哭!哭!狗崽子,我让你哭!”
突如其来的一击,让女儿的哭声戛然而止。随即就是撕裂肝胆的惊叫。媚媚先是一惊,尔后疯了似的扑向女儿,搂紧女儿,发疯地哭喊。安老师也冲了过来,要和那个浇水的同学拼命。这帮人一看事情闹大了,只好退出屋去,跑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黑夜。被褥全湿了,无法睡觉。一家人在一个角落,挤坐在一起。媚媚死死抱着小女儿,目光呆滞地盯着小女儿。安老师紧紧地抱着儿子,眼睛里在冒火。
天快亮的时候,小女儿出现了异常,双目紧闭,四肢抽搐。媚媚惊恐地喊着安老师:“老安!快,怎么回事,咱们的小盼盼这是怎么啦?”她吓哭了。
安老师接过盼盼,一摸,身上滚烫。他不顾一切抱上孩子就往外跑。
医院还没上班,急救室没有值班大夫。
终于等来一位儿科大夫。她给盼盼做了检查后,诧异地责问:“你们怎么现在才送来?!”
学校里的一个教师的亲属也在医院,认识安老师。她在儿科大夫的耳根低语了几句。大夫抬头看了看安老师,又望了望佘媚媚,犹豫了片刻,便说道:“孩子病得很重。我们这儿看不了,赶快去市人民医院吧。”
安老师和佘媚媚赶紧抱着盼盼往市人民医院赶。可是,晚了,小女儿已经停止了呼吸。幼小的生命,就这样被摧残了。
安老师发狂了。他拎着铁锹,满校园寻找那个浇水的同学。他和那个同学发生了遭遇战。对方一下子来了十几个人,将安老师团团围住。一人舍命,万夫难挡。安老师毫不惧怕,抡起铁锹呈三百六十度转圈。那些同学谁也不敢上前。相持了一阵以后,马立昌领着一帮同学赶过来了,那些人见势不妙跑了。
安老师扔下铁锹,竟像孩子般扑向马立昌肩头,号啕大哭。
马立昌回忆说,这一幕对他刺激太大了。安老师这么大一个人,居然伏在一个学生身上痛哭,如果不是到了绝望无助、痛苦万分的境地,是绝对做不出来的。马立昌深深感到,安老师需要有人保护。否则,他支撑不下去了。于是,马立昌力排众议,吸收安老师加入他这一派组织。
马立昌告诉我,别看安老师作报告时那么信心十足,神采飞扬,可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十分忧郁悲观。他常常给马立昌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真是可悲。他说他有种预感,他的结局不会美妙,他肯定是个悲剧人物,下场会很惨。
马立昌不大相信他的话,认为绝不可能出现这种事情。
马立昌在我这儿住了一个多月,得知临阳市局势平缓了,就回去了。
有一天,我在校园里遇见安老师,我十分惊奇,不清楚他怎么会到我们学校来。他并不想和我多说话,只说了句“来看看我母亲”。
我更惊奇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安老师的母亲竟然在这儿。我赶紧问:“你母亲在我们学校?教什么的?叫什么?”他支吾几句,什么也没说,就消失在教工家属区了。
没有多久,省“专政委员会”对安老师这一派的“武斗”人员进行处理,共十二人被判处死刑。
其中一人就是安老师。
听到这个消息,我震惊了,急忙赶到临阳市。
我的胸口像是压了千斤铁块,紧张难受得我气都喘不过来。
看着刑车远去,我的眼睛模糊了。
此时此刻,佘媚媚在哪儿呢?她在干什么呢?她在想什么呢?……我不敢往下想。
此时此刻,我该不该去看看佘媚媚呢?最后,我否定了这个想法。
我在街上走着,漫无目的。我还在心悸。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我。我以为听错了。
但是没错,一个娇小的面容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