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常常在人们早已不想,而且不愿意想的时候,出乎意料地打开一个新天地。在我已经习惯了眼下平静无奈的生活的时候,公司党委却提名我为公司经理的候选人,交由群众评议。这时,才朦朦胧胧地感到,国家已经在发生着变化,社会也在发生着变化,人们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也在变化。不过,这样一来,原有的平静打乱了,各种新的烦恼接踵而来。
首先,是与一直担任公司副经理的罗聿川的关系一下子紧张起来。
罗经理长得很帅,身材匀称,略为扁长的脸庞端正俊秀,深受女同志们的喜爱。据说一对夫妇吵架,工会派人去调解,女方脱口就说,男方如果长得像罗经理那样也就不离了,偏偏长得像猪八戒他二姨似的,脾气还不小,不离等啥!罗经理举止文雅,说话不慌不忙,颇有绅士风度。遇到什么事情,从不忙于表态。发表出来的意见,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哪一方都能接受。
我对他的印象很一般。我感觉到,在他绅士风度的外表下,有一种阴阴的东西。我逐步发现,他表态少,不是因为深思熟虑,做事慎重,而是因为缺乏谋略,缺乏见解。
他和我同岁,同年报考大学。不幸的是他仅差几分而未能圆大学梦。重新复习,准备第二年再考。谁也没有料到,第二年发生内乱,彻底击碎了他上大学的梦想。那时的本科大学一般都是五年制。内乱开始时,正好有五届学生在校,称作“老五届”,内乱时的高中生,被称作“老三届”,这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专有名词。就像电影的定格一样,我永远定在“老五届”上,而罗聿川被定在了“老三届”上。从此,我俩的生活道路便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罗聿川和千百万知青一样,上山下乡,经受了数不清的磨难,然后回城,顶替父亲进了石油公司,两年前破格提拔为副经理。而我好像幸运多了,头上有顶大学毕业的帽子,离开校门,一脚就跨入了干部行列,尽管几年没上课,可在毕业时,能分配工作,终身享受干部待遇,唯一令人遗憾的是落了个“臭老九”的名声。
生活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每一个命运这么不公平地分配给人。最想不通的当然是罗聿川。可是他哪里知道我的心情并不比他轻松多少。在我看来,我们这批“老五届”并不比“老三届”幸运多少。我们所经历的那段岁月,所遭受的辛酸和苦涩,别人知道多少呢?这些年出了一批知青作家,知青们的生活经历在他们笔下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得到了社会的广泛同情和认可。我心中一直有个念头,有朝一日,写一部反映“老五届”们生活的小说,倾诉一下他们的心声和呐喊。
两年来,我和罗聿川的关系还算可以。虽然他是领导,但对我一直比较客气和宽容。比如我要找他批个什么东西办个什么事,他从来都是不假思索就办了,别人去就不行,屁大点事不问你个底朝天,他是不会轻易签字的。这中间的原因,我能感觉出来,但说不明白。
这些天情况变了。每每遇见罗聿川,他的目光总是怨怨的,态度也冷漠了许多,好像他的不能上大学,罪过在我似的。原公司经理一年前就病休在家,工作一直由罗聿川主持。他一直想由副职变为正职。他的优势很多。他是本地人。公司里有一批当地干部,当年筹建油库时,征用了当地村民们的大批土地,作为补偿,一些村民招工正式进了公司,其中不少人由工代干陆续转成了正式干部,这其中又有一些人被罗聿川提拔当了科长副科长。有恩不报非君子,这批干部一般都支持罗聿川。市里分管工业的一位副市长也是当地人,据说他提拔为副经理与这位副市长有关。一般人认为,罗聿川的扶正是瓮中捉鳖十拿九稳的事。
不过,罗聿川也有点生不逢时。就在这节骨眼上,国家强调要重视和启用知识分子到各级领导岗位,“臭老九”开始变味了。罗聿川恰恰缺少一张大学文凭。
对他更为不利的是石油公司的管理体制也发生了变化。临阳石油公司原本是中央部属的大型油库,“文革”期间划归了地方。现在又重归中央部属,业务实行垂直领导,人事由地方和省石油公司双重管理。经理人选地方上可以提名,但必须经省公司同意。所以,这一段时间,罗聿川隔三岔五地往省城跑,估计是活动关系去了。还有一点,是干部任用体制也发生了变化,实行单位提名群众评议,上级任命。眼下虽是试点阶段,石油公司恰恰是试点单位。对罗聿川来说,又面临着群众评议的巨大考验。
去年公司竣工了两栋宿舍楼,在分配过程中不透明,也不公开。凡是与他关系好的人,无论条件如何,都得到了照顾。而有些老少三代同住一室急需解决住房的老职工却没有分到房子,群众都有意见。分配到住房的人兴高采烈搬进新房后,房屋质量有问题,不是厕所漏水,就是厨房渗水,要么是墙壁裂缝,地基塌陷,维修了几次也无济于事。住上房子的人也是一肚子的意见,都说罗聿川拿了包工头的回扣,使得他威信大减。
就我而言,除了有大学文凭外,就没有什么优势可言了。这张文凭,拿罗聿川的话来讲,含金量不高。人事关系上,我更是一窍不通。群众关系方面,可能有点优势,对我有意见的人不敢说没有,但肯定不多。让我想不通的是,我并没有提出要竞选经理,公司党委怎么就提名我呢?有人说是民意测验测出来的,还有人说是省石油公司建议的。对第一种说法我有点相信,后一种说法,绝对不信。省公司怎么知道我这个无名小卒呢?好在我并没想着当什么经理,心态比较平和,照样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不像罗聿川那样,惶惶然不可终日。
按照当时很通行的做法,搞了一次公开答辩会。人很多,把小礼堂挤得满满的。在临阳市这是新生事物,市委很重视,专门派来一个考察组。省公司也来了几个人。这可忙坏了罗聿川。办公楼小会议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会议桌换了洁白的新台布,沙发上的毛巾也换成了新的,茶几上摆满了各色水果。他还让食堂搞了几桌上规格的筵席,炊事员们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准备。结果是市里通知,不来吃饭,下午两点直接参加答辩会。
考察组的人坐在前排,我一个也不认识。有一个年纪稍稍大一点的,一看就知道是位老干部,头发已经稀疏,整齐地往后梳着,露着白里透红的头皮。脸色发白,是一种病态的白。清瘦的脸上浮着慈祥的笑容。他精神很好,穿着十分利落。走起路来腿脚有点滞重,旁边的人不时去扶他一把,都被他拒绝了。可以看出来,随同的人对他十分尊重。事后才知道,他是省里来的,是省里一位颇有分量的老同志,已退居二线。我发现他特别注意我,目光常常落在我的脸上。
首先由罗聿川发表竞选演说。他照着讲稿足足念了一个多小时。正是晚秋季节,天气不算热。或许是过于紧张,他不停地擦汗。当念完稿子后,他的手绢几乎可以拧出水来了。
我的发言十分简单,一共用了不到二十分钟。我预感自己很可能是这场游戏中的一个陪衬,走走过场而已,所以没花太多的心思去准备。再说了,在公司十年有余了,公司的工作如何开展,如何打开新局面,我心知肚明,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用不着长篇大论。广大群众现在想什么,我也清楚得很。说群众想说的,做群众想做的,就能得到群众的支持,得到群众的拥护,工作就好开展。这也用不着长篇大论。
归纳起来,我着重做了三点承诺:一是提高公司的储油能力,尽快使现有设备达到设计要求。在此基础上,通过挖潜改造,再提高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储存能力;二是转变工作作风,任人唯贤,反对结帮拉派;三是改善职工的住房条件,力争在两到三年内,让全体职工都住上新房。
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话音刚落,会场上竟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受此感染,我变得亢奋起来。
接着由群众提问。问题大多是冲着罗聿川来的。不外乎是宿舍楼的质量及分配不公的问题,油库储存能力问题,恰恰是我发言中涉及的问题。答辩会实际成了给罗聿川提意见的会。我坐在一旁,大有看热闹的嫌疑。
基建科的李科长站起来发问了。我心里略微一紧。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李科长是罗聿川的左臂右膀,宿舍楼的质量问题,与他有直接关系。他四十多岁,寸头,黝黑的脸上深深的皱纹透显着岁月的无情。胡子几天没刮,杂乱而硬挺。灰色的中山装,衬衣领子在他的脖颈上匝了一个白圈。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了,露出他硕大的喉结。他的发言,一定是冲我的。他大概是想扭转一下气氛,给罗聿川解解围。
果然是冲我的,他主要是要我解释一下,“文革”中大学都停课了,我虽然有大学文凭,实际水平还是高中的,这样的文凭有多少含金量。
午后的秋阳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礼堂的一部分笼罩着一片金光。窗外,办公楼前通往库区的道路正在翻修,压道机的声音不绝于耳。机器过处,平整的路面便展现出来。看到这情景,一股冲动在胸中鼓荡。我忽然诗兴大发,站起来款款说道:“文凭的含金量并不完全体现在纸上,最终要体现在实际的工作中。大家看到了吗?”我指了指窗外,大家的目光随即转向窗外,“那一堆堆石子。同样是石子,和沥青搅起来铺到路面下,就成了路基石。而横堆在路面上的,那是绊脚石。在过去的年代里,有一种外力将我这样的一批大学生横在路面上。现在,却有一种外力在召唤我们做改革开放的路基石。我不想失去这样的机会,愿意为本公司美好的明天铺路。”
先是静默,然后是长时间的掌声。
那位省里来的老者朝我微微点点头,脸上有一丝赞许的神情。
这次答辩会后,市委考察组的人员又单独找我谈了一次话,然后就没了音讯。罗聿川继续主持工作,不断往省里跑。
一切又平静下来了,好像石油公司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我也觉得没戏了。这中间,时不时传来小道消息,说市里坚持让罗聿川任经理,但省公司有保留,僵持不下。又有消息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省公司妥协了,罗聿川即将扶正。
这些天,罗聿川脸上又有了光彩,绅士风度重新回到他的身上。见了我又热情打招呼,握手。我想那些消息看来是真的了。我在答辩会上燃烧起来的那般激情,也慢慢冷却下来。
这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党委副书记突然打电话,让我去小会议室开会。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有两个我认识,是市委考察组的成员。副书记指着一张空沙发让我坐下。在我对面坐着一位五十开外的领导模样的人。经介绍,他是市委的组织部副部长。他朝我点了点头,算是礼貌,然后向我宣布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任命:经临阳石油公司党委推荐,并经省石油公司党委同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任命我为临阳石油公司经理兼党委副书记。罗聿川不再担任副经理,而被任命为公司党委书记。
据说,这是市委和省公司相互妥协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