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刷马桶的村妇,也在村西住。她男人福金,是在家道士,经常外出做道场,收入不菲,家境尚好。三进大瓦房,在村里也是数得着的人家。她姓甚名谁,无人知晓,反正男人叫福金,人们就都叫她福金家的。她暗黑色的宽脸庞,颧骨突出,样子有点凶,好端端的两排白齿间,镶着两颗金牙。这是财富的象征。她脾气急躁,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争强好胜,喜欢说三道四。但她家境虽好,比起姨妈家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她无形中将姨妈当作对手,开口闭口不出三句就会影射到姨妈身上。姨妈处处让着她,避免发生正面冲突。
福金家的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儿子,叫呆呆。人家说他呆头呆脑的,我都感觉不出他呆在哪儿。我俩能玩到一起,经常形影不离。连吃饭他都要端着碗到姨妈家门前的砖坪上来。当然,常常在玩兴正浓时,福金家的就会尖着嗓子喊呆呆回家。呆呆不情愿,屁股上断不了挨上几巴掌,福金家的还会指桑骂槐地吼道:“小赤佬!终归混在一起,搞不清楚谁是谁。”每当这时候,姨妈也会从二楼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喊我回家。真让人扫兴。可是,越是这样,呆呆越是要和我玩。
呆呆看上了我那把小手枪,几次提出要和我换。他拿出的交换物品我都看不上,一直没有成交。这天,他拿来一尊陶瓷小佛像。表面的白釉光洁舒滑,手摸上去凉荫荫的,感觉十分好。佛像圆滚滚的肚子,肉乎乎的脑袋,一脸的憨笑,十分可爱。
我同意用手枪来交换。呆呆十分高兴。两人分别对天对地发誓永不反悔,正要拉钩成交时,传来了福金家的尖嗓音,是让呆呆回家吃晚饭。呆呆一刻也不敢耽误,收起佛像急急跑回家去。不一会儿,端着饭碗又来了。他将筷子放到拿碗的手里,腾出右手来和我拉钩,完成最后的成交手续。两人的手指紧紧地钩在一起,久久没有松开。
呆呆压低声音对我说:“现在回家给你拿去。”我也转身回家去取小手枪。
姨妈朝我会意地笑了笑:“人不大,就懂得商品交换了。……走慢点,小心摔跤。”
西斜的太阳已经被屋脊挡住,房前的空地上有了荫凉,光线也暗了许多。下田劳动的村民们赤着脚,有的人腿上被蚂蟥叮着还流着血,本人却全然不知。姨妈家门前砖坪上的人开始多起来,其中不少人都端着碗。他们提醒着被蚂蟥叮着的人。在小腿肌肉被拍打的振动下,蚂蟥从皮肉里钻出来,跌落到地上。有人在它身上撒上些许烟丝,蚂蟥受不住烟丝灼热的折磨,痛苦地挣扎着,痉挛着,慢慢不动了,死了。
当我拿着小手枪重新来到砖坪上的时候,呆呆脸朝下趴伏在不远处。他在往家走的时候,不小心被嵌在泥里的一块砖头绊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下去,手里的碗飞出好远,摔了个粉碎。
砖坪上的人还在打趣地喊道:“呆呆,这下砸了饭碗,回家笃定挨揍了。”“呆呆破财免灾,要走好运了……”
呆呆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半天不起来。大伙感到不妙,这才纷纷朝呆呆走去。走近一看,都惊呆了,一根筷子,不偏不倚从呆呆右眼的眉骨上方戳进了脑门,鲜血顺着筷子直往外流,地上已经流了一摊。呆呆已经失去了知觉。
就在人们不知所措之时,姨妈拨开人群,抱起地上的呆呆,飞也似的朝村外跑去。
福金家的闻讯跑了出来。她急忙追上姨妈,责问:“你要把呆呆弄到哪去?”
“到镇医院抢救!快走,迟了怕没命了。”
“胡说!谁要你送医院!”福金家的夺过了呆呆,返身回家。她将呆呆平放在厅堂的地上,哭着喊着:“呆呆!呆呆!怎么啦?是哪家的鬼缠住你了?”
戳进脑门中的筷子已经拔了出来,血不流了,伤口处冒着气泡。呆呆的手无力地从福金家的手上滑落下来,翻了翻白眼,闭上了眼睛。没有血色的脸上留着一丝痛楚的神情。
不知是谁提醒道:“快拿碗水来,看看是谁家的鬼缠住呆呆了。”福金家的旋即从屋里端来半碗水,将三只竹筷立在水里,一只手扶住筷子,另一只手不停地往筷子上浇水。在这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将村里已经死去的人,由近而远挨个点名,点到谁时,如果碗里的筷子立住了,就意味着是谁家的鬼魂缠身了。“……那年他伯伯福海死的时候,为了一张桌子争来吵去,是不是他记仇,今天来讨债来了……”
话音刚落,福金家的扶筷子的手松开,三只筷子立在碗里纹丝不动。围观的村民们发出了惊异的啧啧声。意思十分明白,是去年死去的福海的鬼魂缠住呆呆了。原因似乎找到了,人们也松了口气。
碗里立筷子,用这种手段来占卜,当时我的家乡十分盛行。我开始也很不理解筷子怎么就能立住呢。姨妈告诉我,奥妙在水上。竹筷子淋了水,有了一定的吸附力,加上又是三只,自然就立住了。运气好,两只筷子也能立住。用一只试试,立住才怪了。村民们就信这一套,有什么办法!
福金闻讯赶回村里,同来的还有三位道士。厅堂成了道场。四个道士跪在蒲团上,双目微闭,面无表情,嘴唇不停地抖动,发出喃喃的音调,夹杂着神秘的经文,高音与低音唱和着一起一落,叮呀当呀敲着磐铃鼓钹。那声音像是从天国发出来的招人魂的,把整个厅堂都笼罩了,听着只觉得幽幽的,有一种奇异的哀愁。
呆呆静静地躺在靠门口的地上,眉骨上方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有只苍蝇盯在那儿,还有两只在黑痂上方飞来飞去。他的脸上没有了一点表情。
姨妈一直郁郁的,心神不定。她终于忍不住了,来到福金家门口,央求道:“福金家的,快把呆呆送医院吧,说不定还来得及……”
福金家的跳了起来:“滚啊你!你怎么老盯着我家呆呆不放啊?快滚!”
姨妈揉着发红的眼睛回到家。破天荒地把大门关住,还上了门闩。
傍晚时分,传来福金家尖尖的哀号。
道士们没能将呆呆留在人间,反而把他送去了天国。
晚上,姨妈一直很伤心。她紧紧地搂着我,生怕我也去了天国似的,泪水涂满了我的小脸。
我也很忧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伙伴就这样去了。
姨妈从我手里拿来那把小手枪,戚戚地说:“霭霭,把枪送给呆呆吧。”
我点点头:“可是,他死了呀。”
姨妈没再吱声。她拉住我的小手下了楼,立在灶房朝后面天井喊道:“来一下。”
周达来了。他永远低着头,从不抬眼看姨妈。
“呆呆下葬的时候,把霭霭这把枪放进棺材里。”
村里的婚娶丧葬,从来少不了周达在场。果然,福金家的来叫周达帮忙。
我看着周达将我那把涂着菜油的小手枪放进了呆呆的小棺材里。
有好些天,姨妈不让我走出家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