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了。酷热的气浪终于被一天凉似一天的秋风所抑制。我脚背的红肿慢慢消退了,食欲也越来越好,已经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玩儿了。
小河尽头芦苇荡的翠绿色在不知不觉中褪去,原先隐没在绿浪中的穗子,也逐渐凸现出来,终于变成灰黄一片,在秋风中摇摇摆摆,一派“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情景。一群灰白色的鸟儿喧闹着腾空而起,在湛蓝的碧空中盘旋一阵,又消失在苇荡深处。
太阳慢慢向西坠落。笼罩在余晖下的苇荡,像着了火似的金光灿灿。我站在小河边,看着小伙伴在打水漂。我大病初愈,身体还比较虚弱,一点儿劲儿都没有,瓦片扔出去,“嗵”的一声便沉到水里,漂不起来。村里传来村妇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小伙伴们闻声陆续离开河边进村了。这个时候,姨妈也该来喊我了。于是,我返身准备走。一扭身,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跟前。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往村里走去。快到姨妈家门口了,奶奶步子加快了,握着我的手紧紧不放。我犟了一下,奶奶转身在我屁股蛋上狠狠拍了下,并使劲搡了我一下,急急经过姨妈家,朝奶奶家走去。
一进门奶奶把我往一张椅上一放,手指着我的鼻子喝道:“听好了,从今往后,不准再到姨妈家去!”此刻的奶奶,眼里露着凶光,脸上严肃的神态无可置疑地告诉我,这可不是吓唬人,奶奶的话是不可违抗的。我着实被吓住了。
我想姨妈。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很想去探个究竟,但奶奶看得很紧,连门也不让出。
晚上,不等奶奶招呼我,我就知趣地蜷缩在床上一角,睡了。
早晨,我被福金家的尖厉的喊声惊醒了。我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姨妈”,旁边却是空的,这才想起这是在奶奶的床上。奶奶早就起床了。门外有吵闹声。我一骨碌下了床,跑出门去。
吵闹声是从姨妈家传来的。我急忙跑过去。门口已经围满了人。姨妈楼上的卧室里,传出噼里啪啦的打砸声,还夹杂着姨妈尖利的叫声、男人的怒吼声。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打砸声还在继续。声音在往楼下移动。不一会儿,姨妈踉跄着从门里跑出来。她的头发散乱,明显是被人用手揪过的。她嘴角流着血,藕荷色的旗袍从肩膀处扯破了,姨妈用胳膊捂着半裸露的乳房。她还没有站稳,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从屋里追了出来,照着姨妈的脑袋抡了一拳头。他举拳再要打的时候,奶奶出现了。她一把抓住了男人的手腕,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姨妈。
“发祥!你再打一下给我看看!”
叫发祥的男人住了手,他将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抹上去,握住两襟理了理西服,余怒未消的样子。
屋子里又走出一位妖艳的妇女,烫发头,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淡蓝色的旗袍外面,套着一件枣红色的缎面夹袄。她扭着腰肢走到发祥的身边,戴着宝石戒指的手从腰间拽出一只白色手绢,轻轻摁了摁嘴角,嗲声嗲气地说:“哟,这位是发祥的奶妈吧。我听发祥说过的。这个村子里,除了你是没有人敢管我家的事的。不过事情又得说回来,”她举起一直拿在手里的一条女人的花内裤,“我家发祥供她吃供她穿,可总不能还供着她偷人吧,这让发祥的脸往哪搁呀!”说着,她将内裤往姨妈的脸上狠狠一摔,扭着肥大的屁股进屋子去了。
发祥在奶奶面前倒也表现得十分礼貌。他哈了一下腰,淡淡一笑说:“奶妈,不怨我打她,你看她——”指了指蹲在地上的姨妈,跺了一下脚,“唉,我这位大的,你是知道的,连我也得让她几分。”他的眼睛朝屋里瞟了瞟,“这样吧,奶妈我给你面子,让她到你那住一段日子,花费我负责,以后怎么办,再说吧。”
我终于明白了,这个叫发祥的男子就是姨妈家的主人,姨妈是他的小老婆。他常年在上海,在上海滩多少还算个人物。近来上海战争吃紧,带着大老婆从上海来乡下避难。于是姨妈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我奇怪,姨妈为什么要嫁给这么凶的男人呢!姨妈摸了摸我的头没有说话。
姨妈暂时在奶奶家安顿下来,也就是多加一张床。奶奶去姨妈家帮她拿来一些衣物,还有那只经常伴着姨妈的暗红色的皮箱。
我高兴极了,又能和姨妈睡在一起了。
这些天,我发现姨妈越来越胖,旗袍都变小了,不能穿了。她到镇上裁缝店又定做了几件宽大些的。晚上,姨妈常常拉住我的小手在她肚子上摸来摸去,经常能够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在动。我问姨妈:“肚子里什么东西在动呀?”姨妈笑笑,反问:“你说呢?”我天真地回答:“我不知道哇。”“是小兔子。”“真的吗?”我很认真。“当然是真的。”姨妈也很认真。于是我相信了。
没事的时候姨妈把不能穿的旗袍剪开,做成小衣服。我又问:“这给谁穿呀?”“给你呀。”我当真了,可是怎么也穿不进去。姨妈笑了:“傻孩子,你还当真了?不是给你穿的。”“那给谁穿的呀?”“给肚子里的小兔子穿呀。”于是,我又真信了,盼望小兔子快快从姨妈肚子里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