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自然主义美学流派之后的一个折中主义的美学流派是实用主义美学。这个流派是实用主义哲学在美学领域结出的果实。此派的代表人物杜威在他的著作《艺术即经验》中集中阐述了实用主义美学的基本观点。他认为艺术就是经验，一旦整体被纳入经验，审美便存在了。一个经验必须自然地展开并有一开端、中间以及顶点和终结。而每当它完成了一个圆满的形态，它就上升到审美层面。审美存在于经验之中，这完全是根据他的实用主义经验论出发的。但是他在《艺术即经验》中又提出这样的观点：“‘直觉’已经被哲学家用来标示许多事物……但是那种贯之于整个艺术作品并把它们融汇于一种个性化的整体中的融贯性只能被充满情感地‘直觉’到。”这种非分析的非理智的对整体性的直接把握的审美经验明显有着非理性主义的倾向。一般说来，当他想要抗争对经验的分割，想要发展一切生活如科学的、道德的、政治的以及类似的行为都可以有审美属性的主题时，他就强调第一种观点。当他想要描述丰富多样、差异分殊的纯艺术的风格时，他就强调第二种观点：审美是诸如直觉的把握那样的质的直接性。我们不能说杜威本人很清楚他理论中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美学观点。
现象学美学在20世纪30年代前后兴起，波兰美学家罗曼·英伽登是该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在《文学的艺术作品》和《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等美学著作中，从文学到绘图、音乐，从艺术的本体论、认识论到价值论，建立了一套比较完整的美学理论。其中重点阐述了作为艺术的文学作品的基本结构及其存在方式的特点。在他的美学理论中，描述性分析的“精确”与“严谨”具有经验科学的特点，对描述审美价值的各种语词所作的细致的整理和分类，使他的美学同注重语言用法的分析美学也产生了某种汇合。与此同时，英伽登对艺术作品的本质结构和审美经验的完整过程等的描述，所使用的是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法”，是依靠那种“本质的直觉”，依靠高度的洞察力，对在直观中显示出来不证自明的“事物本身”，作细致的描述，具有浓郁的非理性主义特征。
解释学美学是较晚近的一个折中主义美学流派。它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其代表人物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中阐述了他的全部思想。他认为当代西方的科学主义和非理性主义都不能达到对人的本质的全面理解，他把“理解”赋予本体论的意义，认为每个在世的人都有一种“释义学经验”，而它是人们所有知识、情感、意志和欲望的集合休，所以它也是理性和非理性的统一。由此，伽达默尔试图将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统一起来。再者，解释学美学在理解作品的过程中，强调理解者（主体）的能动作用，有着强烈的人本主义倾向，但从其“意义——理解”这一基本理论框架看，又同实证主义的符号学、语义学、分析哲学乃至结构主义一脉相承，有着某种内在一致性。
折中主义美学思潮反对以黑格尔为代表的理性主义和形而上学的美学倾向，借鉴与融合西方人本主义与科学主义美学思潮的某些要素，在西方美学史上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美学思潮。
折中主义美学思潮的主要特征，首先是特别重视把自然科学理论或科学方法运用到美学领域同非理性的审美心理意识结合在一起，建构其美学理论。其次，既注重“经验”与“实证”的审美经验的描述，又重视审美心理意识非理性因素，诸如“直觉”“本质直觉”等在审美活动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折中主义美学思潮试图调和经验与先验、理性与非理性等之间的关系，调节人本主义与科学主义美学思潮的对立矛盾，一定程度上减少两大思潮各自的一些偏颇之处，交流、互补、调整两者趋于统一，显示了本世纪以来人本主义美学思潮与科学主义美学思潮交融、汇合的一种趋势。这些对我们都有一定的启发。但是，折中主义美学思潮最终局限于主观唯心主义哲学观点，从自然主义美学的“美感”、实用主义美学的“经验”到现象学美学的“本质还原”、解释学美学的“释义学经验”都滑入了唯心主义的泥坑，同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立场和美学观点是对立的，必须予以足够的认识与批判。
20世纪西方美学史是在众多流派的分化、对立与渗透、融合中发展的。表现在整体趋向上，人本主义美学思潮与科学主义美学思潮显示出它的分化与对立，折中主义美学思潮明显标示出它的渗透与融合。体现在具体各别流派当中也存在着分化、对立与渗透、融合。精神分析学美学从医疗学角度归纳其理论具有科学主义的特征，而格式塔心理学美学也不无人本主义因素。
人本主义美学思潮从审美主体特别是非理性心理意识探讨审美问题，科学主义美学思潮利用科学理论与方法研究审美活动，折中主义美学思潮企图调整吸收两者的某些观点和方法，这些给我们重新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提供了正反两方面的有益的“资源”，值得我们认真思考与研究。但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一定要认识清楚，本世纪以来西方美学三大思潮的根本特征是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的主观唯心主义、非理性主义和极端主义，根本上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观与美学观的。我们必须是在批判的基础上，借鉴吸收有益的东西，推动我国的美学事业向前发展。
1989年10月15日
美学发展的一种新路向：建构体系
近年来，中国美学在经历了躁动与惶惑之后进入理论自觉与自信的时期，开始由翻译介绍西方美学名著转入建构理论的阶段，明显的标志是出版了一批有学术价值的美学专著。这些专著基本上突破了中国当代美学长期以来形成的“四堵墙”的格局，打破了美学理论多年“三板块”的理论框架，取得了可喜的成就。但是，不可否认，美学如何建构理论向前发展，无疑还面临着新的困惑与选择。
新近出版的由叶朗教授主编的《现代美学体系》标明当代美学发展的一种新路向与新选择——建构体系。
《现代美学体系》是一部新一代的美学原理教科书，又是一部探讨现代形态美学体系的学术专著。《现代美学体系》的意义不仅在于其理论本身，而且在于它给美学发展提供了一个全新的选择路向。我认为《现代美学体系》至少在以下三个方面对建构美学体系作出了新的探索与开拓，对于今后建构新的美学体系有着一定的启示。
第一，《现代美学体系》把具有国际性的现代意识作为指导思想，《现代美学体系》认为，“现代”的空间概念，应是一个全球性的概念，对东西方文化的任何忽视，都会给现代美学带来缺陷和遗憾。它应该是吸纳东西方文化的全部精英所建设出来的。在时间概念上，认为所谓“现代美学”绝不是如有人所理解的仅仅包括20世纪的美学，那种割断历史脐带的“现代”，没有历史感的“现代”不是真正的“现代”。它应是同历史紧密联系，由历史发展而来的，也即是把当今世界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美学命题和审美现象，看成是传统的自然延续与嬗变，是人类思想史的连续性与阶段性的统一。概言之，就是应当站在20世纪80年代的高度，尽可能充分吸收东西古今的全部美学成果，既有历史感，又具国际性的现代意识。在这一思想指导下，《现代美学体系》又提出了四条原则：一是传统美学和当代美学的贯通，二是东方美学（着重于中国美学）和西方美学的融合，三是美学和诸多相邻学科的渗透，四是理论美学和应用美学的并进。《现代美学体系》通过这四个方面，把“现代意识”转化为具体的美学分支学科和美学专题，并踏踏实实做了它应有的努力，正如著者所说，迈出了第一步。《现代美学体系》提出的颇具胆识与气魄的“现代意识”冲破了多少年美学理论框架狭窄，眼光短浅，局限性很大的理论建构意识，对于建构宏大的美学体系具有很大的启发。
第二，崭新的理论建构范式。美学理论在原有的理论轨道上延伸，使得它的一系列命题、范畴更成熟与完善，理论更完整，这固然是一种发展；但提出一套新的命题、范畴与逻辑运行的方式，形成新的理论范式，对美学理论的拓展其意义将更大。《现代美学体系》显然属于后者。《现代美学体系》一反以前美学理论的演绎推理体系，不从美的本质这样思辨形而上的问题讲起，也没有按历史顺序从涉及太多非审美现象的审美发生学开始，而是放眼东西方历史，从对西方文化影响深远的“双希”（希伯来与希腊）精神影响形成的“双希”文化的审美嬗变和中国文化“儒道互引”精神影响的华夏文化的审美变调进行了考察，从不同的大文化的角度引出不同的审美形态。从对在历史上已经存在的审美现象的考察（“审美形态”），进而分析最典型的审美活动方式（“审美意象”），再切入审美心理的内在世界（“审美感兴”），然后跨到社会外在的大的制约系统（“审美文化”），随之讨论审美个体一生不同阶段的审美发展（“审美教育”），继而面向对整个生产、生活环境的审美实践（“审美设计”），接着再从人类文化学和原始思维的角度，探讨审美活动起源的条件与契机（“审美发生”），由此引入对审美哲学的思考（“审美体验”）。全书九章一气呵成，而又以“审美感兴——审美意象——审美体验”三大范畴作为整个体系之“纲”，统领其他作为网结的范畴与命题，全方位地从共时性和历时性探讨了审美活动的各个层面，完成了《现代美学体系》新的理论范式，突破了旧有的缺乏严格的内在逻辑联系的演绎推理方式，由近及远。由浅入深，分中有合，合中有分，浑然一体，形成了独特的理论范式。这是近年来，美学理论范式的一次重大的改革，尽管它有某种程度的拼盘的缺陷。
第三，宏阔的理论格局。由于《现代美学体系》的现代意识和新的建构范式，构成了它宏阔的理论格局。《现代美学体系》把近年来中外古今的美学研究成果进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综合，整个共囊括了八个美学分支学科，它们分别为：考察人类审美活动在不同历史阶段和不同文化圈中，如何凝结成代表文化大风格的审美范畴形态的审美形态学；把艺术作为一种最典型的审美活动来进行研究的美学分支学科的审美艺术学；描述解释审美活动中主体心理过程的特点机制的审美心理学；研究审美活动与社会相互关系的审美社会学；探索如何通过审美活动来塑造人，促成审美个体向自由人格全面发展的审美教育学；把理论美学的原则应用于物质生产和日常生活领域而产生的属于应用美学的审美设计学；探讨人类审美活动起源的审美发生学；以及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基础，吸收东方哲学和西方哲学的智慧对审美活动的本质等问题进行哲学的形而上的思考的审美哲学。全书从审美历史的面（“审美形态”）到点（“审美意象”），从心理（“审美感兴”）到社会（“审美文化”），从个休（“审美教育”）到群体（“审美设计”），从溯源（“审美发生”）到寻根（“审美体验”），形成了宏阔的理论格局。远远超越了原有美学理论“美论——美感论——艺术论”的“三板块”，克服了旧式理论一般不反映西方现当代的美学成果和对中国古代美学点缀的局限性，其包容量之大，涵盖面之广，是近年少有的。
当然，我也认为，《现代美学体系》还存在一些缺点与不足，在总体上表现了某种程度的超前倾向。就是说，建构这样宏大的具有全球意识的美学体系的条件还不够成熟。诸如中国古代美学，特别是东方美学的研究还相当薄弱，对西方现代美学的研究，也是处于翻译介绍的起步阶段，真正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研究的并不多，美学分支学科的发展也不尽如人意。这些因素一定程度限制了《现代美学体系》的建构。也由此带来了《现代美学体系》的不够完善，某些理论阐述不够准确，整体性与有机性欠缺等不可避免的缺点。这样也许太苛刻了，因为大家都是生活在20世纪80年代，正因此，《现代美学体系》的著者表明，随着美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每隔一段时间就准备修改一次，使开放的《现代美学体系》不断趋于完善与成熟。
我认为建构宏大的美学体系是迫切的、必要的，同样，对美学分支学科或某些专题与问题的研究也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在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理论指导下，开展美学研究，进一步建构完善具有中国特色的美学体系。
1989年10月
“战国策派”文学思想发生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