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益桥，北京西南三环上一座普通桥梁的名字。几年来我一直居住在它身边，我忙碌、卑微的形象被它所目睹，它沉默而近乎伟岸的身躯也为我所瞻仰。它在暗中教育了我；就在它身边，我写下了不少粗疏的文字。为了表达对它的敬意，我要把其中一些文字献给它，并以它的名字来命名。
三十四岁的三十四句话
1.作为一个没有太大力量的人，我需要从我不屑的人与事身上寻找勇气。
2.我厌倦了，但为了活下去，我必须从厌倦中获取养分。
3.写作不是拯救，写作也许是拯救，写作肯定是拯救。——这需要再试一试才能下结论。
4.所有形式的煽情都是极端的修辞行为，都是修辞世界得以形成的主要建筑材料。但修辞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
5.寻求事物的真相是我今后的努力方向，而我在修辞世界中已经生活了将近三十四年。
6.我每天做出的动作有百分之九十九是垃圾动作，我需要把非垃圾动作提高一个百分点。
7.作为一个怀疑主义者，我不配有任何信仰；对于一个怀疑主义者，任何信仰都配不上我。
8.快乐就是绝望，或者说，快乐就是绝望的可能形式之一。对于一个怀疑主义者尤其如此。
9.从此以后，我要把曾经敞开的后背和胸膛护住。
10.不要轻易相信因果关系，但要同情动用因果关系的人：因果关系在绝大多数时候是绝望的人、无可奈何的人或者不可救药的人的救命稻草。
11.保持记忆的真实性。记忆没有权力把它主人的小伤口上升为艾滋病，更没有权力把“一个女店员的焦虑上升为形而上学”。
12.对转弯处保持好感——它是奇迹的集散地；对转弯处保持警惕——它是危险的密谋处。
13.由于神经衰弱或者过于兴奋，你是一个天天做梦的人。记下它们。把它们记在笔记本上。
14.不要为自己的见解总有人捷足先登而沮丧，那正好说明你是一个正常人，既不是天才，也不是白痴。
15.争取发明一种可以承载梦想的非修辞性的学术方式，争取发明一种懂得羞涩和能够承纳羞涩的学术方式。
16.我讨厌所有人尽可夫的貌似高贵的词汇，我较为相信方言。
17.热爱父母是一切道德的最低限度。
18.一定要把自己的房间处理为诚实的空间——既然你不能排除别人的房间中的虚伪。
19.解释生活可以，但不能犯“用肥料去解释鲜花”的错误。
20.要学会宽容自己与他人身上的自相矛盾，要学会感激自己身上的自相矛盾带给你的滋养。
21.用右手作恶，但保持左手的清洁。
22.慢慢吃饭，慢慢走路，慢慢写作，慢慢生气。
23.努力抱怨是为了努力排除内心的黑暗。
24.抛弃所有的美女，去爱那些丑姑娘，犹如爱风景中的黑暗部分。
25.了解一个源头和两个结尾，就算完成了任务。实际上，一个源头和一个结尾也不了解，你也完成了任务。
26.不要相信任何型号的英雄，但可以相信英雄尤其是充气英雄身上的喜剧性。
27.一个长了一双全平足的人，却被强迫着走很远的路。这就是能力和目标之间的巨大差距。
28.一条小河、河中的一条蛇、蛇口中的信子，是我对故乡和童年的永恒记忆。
29.喜欢剑走偏锋的人，只是一个道德上和写作上的技术主义者。
30.往前走，不如往暗地里走；往人多的地方走，不如回家睡觉。
31.我不配充当任何人的敌人，任何人也不配充当我的仇家。
32.梦是呈阴性的，房间是呈阳性的，这就是梦能够和必须在房间里进行的原因。
33.他真像一个人！而我不过是一个犬儒。
34.争取依靠写作把无聊的日子进行到底。
2002年6月19日
非典*，五月，每天一条佐餐笔记
第1天：现在（之一）
现在是五月一日。我只剩下一个窗口、一次五十公尺之内的遛狗、一个夜晚、一个白天、二十支香烟、三瓶啤酒、几毫克的怒火与五盎司的等待。当然，还有一个居民住宅小区。都五月了，它还浑身无毛，却竟敢号称“××花园”。
第2天：口罩及其他
口罩，白色的口罩，黑色的口罩，内裤颜色的口罩，像保护理论大厦的逻辑，苍白地保护我们。还有出入证，还有贴在出入证上陡然苍老的面孔，还有得自童年时期的悲观和根深蒂固的绝望，还有被禁闭的狗、狗的愤怒和怯怯的呐喊，还有松松垮垮的阳光——它漫不经心地照进了我幽闭多日的书房。从今天起，我开始写那篇注定不会发表的文章。
第3天：偶然之间
也有偶尔到来的揪心想念，偶尔到来的脆弱兴奋，偶尔到来的雷声、雨水、冰雹、上天的震怒，还有偶尔到来的远方、运动、问候、呼喊、小小的善意的疾病、幽暗的呓语以及呻吟。今天，我终于愿意说：让我们活在胜利中，让我们活在遥遥无期的庆祝中，哪怕是让我们活在无期徒刑中。
第4天：四种性质的梦
但更多的是梦境。它们不请自到，天天光临我神经衰弱的卧室：一个梦让我欣喜，另一个梦让我恐怖，还有一个梦在前两者之间起到了平衡作用。但它让我醒来后心如枯井、万念俱灰。所以我只能期待下一个梦，它号称第四种梦。
第5天：今天或现在（之二）
今天可以随便修改格言、篡改语录。今天允许每一个人随便修改格言、篡改语录。但今天不允许任何一个人随便制造谣言、传播蜚语。今天，又有了新的规定：任何人都不得随便信任谣言，否则重者收监，轻者罚款。
第6天：名句选辑
竖子成名，遂使世无英雄。（阮小二）
天地玄黄，脸蛋洪荒。（无名氏）
我不入洞房，谁入洞房。（释老大）
唯君子与男人为难养也。（孔老二）
吾善养吾渺然小气。（孟老三）
人定胜苍蝇！（荀老四）
师者，所以传谣、授受、解不惑也。（韩老五）
灭尽天理，复尽兽欲。（朱老六）
立志成痞则痞也，立志成猪则猪矣。（王老七）
为肠胃立心，为脸蛋请命，为情妇继绝学，为肾脏开太平。（张老八）
老子的队伍才开张。（臭老九）
通往茅房的道路是黄金的道路。（吴老十）
五月就要过去，非典就要结束，所以不认识非典的三月就会到来。（鄙人）
向口罩致敬，但主要要向肛门致敬。（还是鄙人）
第7天：谈谈自己
我终生的朋友：失败、无聊、自杀、出家的念头和破罐破摔。
我终生的爱好：写作、发脾气、喝啤酒以及抵抗终生的朋友。
我终生的渴望：平静、安静、清净和洁净。
我终生的敌人：狡诈、弱智、卑鄙、伪善、既不要脸又不要命，最后一定还要再加上一部分人的所谓好运。
第8天：新增的条文
必须要制定新的法律，以便保证任何文章都拖有一条光明的尾巴。
第9天：脏话或现在（之三）
现在，我最喜欢说狗日的、日你妈，日你妈、狗日的。今天，我听见自己在梦中都在说这样的脏话。今天，又是今天，我写完了那篇起始于第二天的文章。它确实又臭又长。
第10天：不期而至的白发
第一根白发让我心惊，第二根白发让我有点心惊，第三根白发让我感到骄傲，第四根白发让我感到沮丧，第五根白发却让我感到它来得太不舒畅，仿佛它竟然是从天而降。
第11天：关于照片
照片：傻瓜的纪念品。照片：青春的垃圾场。照片：情人的性欲替代品。照片：老年痴呆症的商标！
第12天：偷自一篇小说
我梦见我正坐在一间幽暗的教室里。我们的老师杨××正在教我们学习四则运算。他使用了大括弧、中括弧和小括弧，也给我们讲明了大括弧、中括弧、小括弧的用途和各自的权力。按照尊老爱幼的伦理学传统，杨老师说，计算的顺序应该是小括弧第一、中括弧第二、大括弧第三。为了提醒我们，也为了便于我们理解四则运算，杨老师强调说：还不是把你们这些祖国的花朵放在了第一位，你们这些兔崽子！但我们理解不了杨老师的幽默，因为我们遇到的实际情况刚好相反：我们天天在家挨打，我们每天都要受到父母——也就是人民群众——的欺负。于是我们七嘴八舌地反对杨老师的意见。但杨老师挥舞着教鞭，最后还是成功地镇压了我们试图对数学举行的起义，消灭了我们对数学的不满和不敬。然而，令我们更为惊讶的事情还是出现了：杨老师在黑板上演算了大半天，粉笔费了一打，那道带有大括弧、中括弧、小括弧的四则运算题的答案居然为零。坐在我身边的张大顺同学终于忍不住了。这个一年后得了小儿麻痹症、二十年后在打工的养鸡场触电身亡的哥们儿站了起来：忙了半天，屁都没有，老师，你究竟想要我们干什么？
第13天：偷自一首诗
亲爱的美眉，亲爱的小秘
亲爱的小妹，啊消化我精力的肠胃
你是我的腰花、葱花、玫瑰花
你是我的补丁我的衬衣以及活见鬼……
第14天：偷自一篇散文
当上帝吐掉牙齿缝隙中的肉屑，魔鬼是否也需要拔出植物纤维？因为它一贯摆出来让我们看到的凶恶，竟然让我们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魔鬼其实是个素食主义者；魔鬼一直是个素食主义者。它表面上的凶神恶煞，只是为了掩盖这一事实，而我们居然被它欺骗了数千年。
第15天：偷自一封信
啊，王老五，我的心肝，我的哥们儿，我在自杀前又一次想起了你。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你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你的不思进取。有那么多的山——比如乳头山——在翩然起伏，有那么多的洞——比如水帘洞——在流水叮咚，你为什么偏偏要埋首在坟墓一样的书房中？你为什么不埋着头直接就往那里边拱？
第16天：偷自一则日记
我要去自愿上当，我要去杀人，我要去当和尚，我要去割包皮，我要去流浪，但我现在的一门心思是抢银行……
第17天：啤酒的优点
对付时间、空虚、死亡、怒火、夜晚、诗歌、仇恨、官僚、秦始皇、非典、艾滋病、二万五千里和伪学术，啤酒都是最好的武器。啤酒是它们最好的朋友或最差的天敌。
第18天：香烟的用处
香烟最大的用处体现在历史学上。香烟在人世间所有的学问中，只看重历史学。依照它的本意，它愿意把我们的历史分为两半，然后供我们研究：有香烟陪伴的历史和没有香烟陪伴的历史。我们认为：前者是不幸的，后者是悲惨的。但香烟断然否决了我们的肤浅看法，它的结论刚好相反，但又最终和我们的意见完全相同。
第19天：词语
词语，我虚拟的食物。词语，我真实的情人。词语，让我暗中勃起的词语！你是我的坟场，我的葬身之地，我的来世和今生，我的死亡和一小把骨灰！
第20天：臆想中的官司或口福
我的小学老师贾××，在我当年冒死从河中捉了一条鲤鱼，碰巧成功消灭了他老婆身上某种久治不愈的怪病后，马上赞扬我以后有可能当上国家主席。现在我准备和他打官司：我拼了多年命，才有机会坐在一所大学的班主任的宝座上——据说相当于行政二十二级。他调戏了我，他欺骗了祖国当年的花朵。现在我申明：如果仍然拿不出一个主席的职位，我就要让他请我当赔罪宴上的主席——当然以他还活着为前提。
第21天：童年片断
我穿过一片坟林时，听见坟墓中一连串的窃窃私语。说话人自称是我的祖先。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我。当然我也不曾见过他们。但我清楚地听见他们说，这孩子，哎，他妈的这孩子……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们说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如此失望——毕竟我是一个幼童，还没有机会辱没祖宗。我于是大喊了一声：喂，你们他妈的说清楚一点！当我屏气凝神等他们再次说话时，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结果那天晚上我哭爹叫娘，高烧不止。奶奶认为我被祖先们吓着了，冒着黑暗去祖先们的坟头叩拜、唠叨，申说她的困难，叫喊她的苦命，顺带替我赔罪，并擅自给我带回了两块卵形的小石头，要我揣在贴心的口袋里。
第22天：祖父
我无数次梦见过他，我的祖父，我的爷爷，我终生最热爱的人。我在他的背囊里，坐碎了他亲爱的酒瓶子，因为他背了我六十里地！我也坚信他会梦见我，天天梦见我。但直到有一天，在中关村的人流中，我看见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老人，我才确信他真的已经死去了。梦不再属于他，梦只属于我。实际上，我是看着他咽气的。我用左手替他合上了右眼，我用右手替他合上了左眼。那一年我十三岁。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怕任何死亡。从那以后，我见到了太多的死亡。而再一次看见和他长得相像的人时，我已经人到中年，浑身是病，已不再为这样的巧合感到惊讶。但我仍然想追上那个人。我想看个究竟，就仿佛一个大盗前往目的地踩点。当我在车水马龙的中关村追赶那个人时，摇摇摆摆的老者已经走到了街对面。与此同时，能够把我装载回家的公共汽车，停在了我眼前。偌大的北京啊，堵车是最常见的事情，而我的家居然错误地离中关村足足有十多公里。我最后一眼看见那个老头，当然是在拥挤的车上。我拼命往窗口挤：在我用拐了好几个弯的目光寻找到那个老头时，他正在街对面的人流中，趁着夜色偷窃钱包并被人当场抓获。我为此暗自热泪满面，为没有机会抢救他后悔不已。
第23天：回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
太阳是深秋的太阳
如奶奶锅里的红苕
我跳进河里
那天下午，河水很清
污染躲得远远的：
我又是一尾鲫鱼了
眼睛似樱桃。
那天下午，我学会了写诗
关于阳光，关于爱情
那天下午，我忘记了
晚上在一步步走近
那天下午，我和人打球
输了很多
那天下午，我想起了
更遥远的一个下午
爷爷牵着我
给自己找坟地
那天下午，我想起了你
我远在天涯的爱人
长着一对白白胖胖的乳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