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一早，我踏上返程的长途车。作为交管部门聘请的行风检查员，可以免费乘坐省内所有长途车，但我没有出示这个特权证件，买票上车跟一般顾客一样——因为我知道自己就是个普通乘客，是归心似箭急匆匆回家过年的一个游子。
到了汽车站，弟弟骑着摩托在等我。回到县城的家我仍是归心似箭，随即就跟父亲说想回洞沟，父亲点了根烟有些黯然：孩子，洞沟村被列入宜城首批退耕还林村庄，所有村民、企业三年时间全部搬出。自消息公布日期开始，禁牧禁养、禁止殡仪、封山育林……
这个年过得无限凄凉，起码是我心境如此，环境也如此。
由于补助款到位，年前先搬者还有额外的奖励费用，我返回村里的时候都以为走错地方了：空荡荡，静悄悄，这哪像过年啊！这是大年三十啊！
刘胜在村口等着我，回奶奶家路上他给我介绍说村里就剩八户人家了，包括张和尚算一家，他这个村长基本跟张和尚一样是光杆司令了。
当晚我俩坐在他家，一锅羊肉，几个凉菜，但喝到最后也没喝出热乎劲。几杯酒后我提出退出股份，理由很简单——现在的身份决定我不能参股企业。
刘胜喝口酒很奇怪看着我，然后硬邦邦一句：现在退不出钱，你白说。
我笑了：不要钱，就是退出。
刘胜夹起块羊肉放我碗里，然后端起酒杯：这么多年，没有兄弟你，我现在在哪流窜都不知道呢！这几年好点了，说是赚了钱，都滚到企业里了。
我刚要开口，他伸手把杯子伸过来：来，晓风，咱喝个大的，干！
看他动了感情，就没再说话仰脖子喝了一杯酒。
刘胜放下杯子拿酒瓶：过完年厂子要迁址，几个洞都不让开采了，我跟田青正联系买新的洞，现在都在凑钱。田青跟你的关系也是铁哥们，你就忍心把我们都逼到绝路啊？
沉思了会儿，知道他提的不是钱。半年来，检查频频，镇里的选矿厂十有八九都被关掉了，而之所以这个厂子还在，是我打电话协调过几次，后来刘胜才跟几个县里领导拉上关系。
叹口气：我不要钱，该帮还帮，只是不适合再参股了。
刘胜摆手：咱就是个口头协议，兄弟们靠的是情谊信任。你本就没股份，我又没给过你钱，孝敬你父母是我自愿！大过年不谈这个，喝酒！
没办法再延续这个话题。刘胜接着说厂子迁好后他要在县城盖俩院子，没等我拒绝他又是一句“我孝敬奶奶的”！
不知不觉就是十二点，不远处的关庄镇开始噼里啪啦放鞭炮，但村里依旧静悄悄——全家还都在村里的就我家跟刘胜家，剩下都是老弱病残了，刘胜仰脖子喝下杯中酒：晓风，今晚咱哥俩去给曾经的全村人放鞭炮！
没明白啥意思呢，他已经操起个军大衣给我披上：走，我买了二十多箱子呢，厂子马上迁走不放了，咱去山顶放去！
到了院子里，奶奶家院子里已开始噼里啪啦，我知道是弟弟。刘胜俩儿子也在院子里摆放，准备开始。
刘胜没理会，自顾自拉出个平车，然后从窑洞里开始一箱子一箱子往上搬，走上前帮忙的时候突然觉着有点难受——第二年除夕在县城，我跟刘胜依然喝了不少，想起这个时候都有点伤感——原来这是我们在山村最后一个年了。
到了山顶找块平地，我们哥俩先坐下点着烟，然后依次摆放好，刘胜说：咱一个一个放啊，多放会儿。
随后烟花开始逐渐升起，夜空被刺破然后四溅开……一平车各类烟花爆竹放完天都蒙蒙亮了，这个晚上是洞沟村最引人注目的一次，整个关庄镇的村子都可以看到山顶的烟花闪耀，尤其是从山村里迁下去分散到各村的，碰见都说在新家院子里站着看山顶，泪流满面……
返回山村的时候我依稀听到杏林沟有动静，厂子都停了，这个声音有点刺耳。问刘胜，他说那个矿也不让干了，加班再挖点，出了正月就炸洞。
想着杏林沟的满目疮痍，突然就想去看看，再问刘胜那些设备怎么办？
刘胜递给我一根烟：留下吧，破铜烂铁了都，再弄出来成本多高啊。
想说啥忍住没说，随后就回家躺倒睡到下午。刘利明到家里非叫我去关庄镇吃饭，说是他父亲叫我下去。无法拒绝就跟着下去了，临行奶奶嘱咐我再给她拿些止痛片。
奶奶身体还算硬朗，在刘胜家一冬天都吃胖了些，她老人家笑呵呵叨叨说天天吃肉，都吃腻了。对此，我对刘胜是感激涕零，对奶奶好的那是没法说，过年的新衣服都是里外给买上。
奶奶就是有一点让我们头疼——坚决不去县城了，谁劝都不去。我回来给她还没说啥呢，已经把我的话堵住了：你要说让我去县城，我就碰死给你看！
利明开了个救护车上来的，我上车笑着对他说：第一次坐这车去吃饭啊。
利明也笑了：医院刚步入正轨，不敢显摆，骑摩托车有点冷，也怕慢待你啊。
接着笑：不要拉警报啊！刘院长亲自接，自行车也不慢待。
利明专心开车：少来啊，你是股东，这个院长你就能罢免。
有点纳闷：啥股东？
利明嘿嘿笑：下去你就知道了，让我爸给你说。
到关庄镇，利明直接把我带到医院，车到院子里我发现十多个穿白大褂的在院子里等人。不知所以开门下车，掌声响起来，搞得我差点晕倒。
刘医生从门口走出来，看我惊诧，慈祥地笑了：大家自愿的，没你的资助大家都要失业啊。
明白了些原委，赶忙摆手：我就拿出那么点，不足挂齿的。大家过年好！过年好！
利明放好车过来：没你雪中送炭，医院就不会有今天，走，咱先参观参观！
走在各个科室，利明给我介绍着值班的大夫，当年我在初中打架给我缝合伤口的外科大夫还在，见我就笑了：我给你治疗过，你管了我后半辈子！咱不谈感谢了吧！
不大的镇医院满是春风，我的心情从没这么好过，晚饭就在医院食堂，在刘医生的中医科兼业务院子办公室，这个可敬的老人已经把股份的事情说给我了——一百万中标，医院原来楼房加设备一百万。要么现在还给你钱带一年利息；要么给你算十分之一的股份，分红。
不假思索当即表态：先不还，分红也不要，等将来发展好了再说。
刘医生慈祥但很坚决：咱两家两代交情，但一码归一码，你必须现在给我个意见。
无奈我想了想：那就分红吧，但我不拿，留着继续发展医院。我现在的身份也不许入股企业啊！
刘医生笑了：好孩子，我查过这方面的东西，你这不叫入股，咱这医院也不是私人的，最多算个人承包。所谓股份就你跟利明知道，这样吧，我依你，股份写成你母亲，这样行吧。
随即就叫来财务，把我的意思让财务核算，又让利明把早就起草的股份制合同逼着让签。拿起笔我又放下了：叔叔，你再逼我这钱我就不要了！
刘医生看着我想了一下：好吧，咱都心里有数就是了。
吃饭的时候，好像院里的大夫护士都到了，三桌饭很热乎。
过来敬酒都说这是镇医院发展最好的时期，设备都更新了，大家工资也涨了，各方面步入正轨。尤其是刘医生到这里当业务院长，依汾市区的很多病人都慕名来看。
喝了不少但没醉，利明非让我说几句，端起杯酒站起来：给大家拜年！大家都是治病救人的天使，我呢在这里难得心安了一次。说实话，我的命是我叔刘医生救回来的，肉体跟精神都是！我跟刘利明院长又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不说其他的了，这里说句肺腑之言：大家携手努力，把咱的医院搞得更好，为咱镇老百姓看好病，大家的日子也就更好。
说最后两句话官腔十足，也有些冠冕堂皇，但此时此刻我真的觉着自己也是个天使——只是不忍看兄弟为难的一个举动，引来的效应居然是如此的美妙激动。
但这个激动只维持了两天，我又陷入另一种极端，在两条人命面前，尽管解释及善后都那么无懈可击，仍有魔鬼附体一样的惶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