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老猫的那个夏天，我们在小镇的娱乐城打了一场桌球，他的一杆清盘的球技让我骇然。我请他喝一种叫motor的无酒精饮品，那个夏天特别热，小暑节气刚过，空气裹夹热浪席卷全城。狼狗吐着舌头伏在阴凉处睡得昏天暗地。我们在室内享受冷气，然后靠着落地窗户张望被烈阳炙烤的柏油路。
后来认识老猫久了，发现他还是个内心挺有闷骚情怀的大叔。之所以我们一直会来这家娱乐城的球室，除了不是露天的原因之外，跟老猫的荷尔蒙很有关系。老猫那时候喜欢一个女人，她叫莫娜，也就是这家桌球室的老板。老猫说他的球技就是跟着莫娜打了一整个夏天的练就。我不信，我说我见过桌球打得厉害的都在电视转播里看过，像什么潘晓婷、车侑蓝。老猫说，你尽记住些长得漂亮的姑娘。我说那是身为男人的荷尔蒙激素催生的使然。
莫娜和老猫其实严格算下来是旧交，他们从小学到中学不是同班就是校友，后来在高考前夕，莫娜就突然消失了，老猫说他当时急得恨不得把世界倒翻过来，但是最终依旧无果，他带着深邃的绝望考取了省城的一所艺术院校，开始画画，也开始抽烟喝酒，借酒消愁；老猫说那种压抑在胸口的某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有时非常操蛋，只要一想起莫娜的消失尽是心慌无助，从春天进入夏天，而后又从秋天向冬季步入。这样过了大学的几年，但老猫说他发现对莫娜的思念未能递减。
用老猫的一句话来形容就是：思之若盲，迷乱狂澜。
老猫从大学出来就走了****运。他形容那是个艳遇，一天在街头闲着无聊写生，坐在湖边的椅子上顺手画了一个少妇的素描，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少妇特别喜欢，更没想到的是那个少妇对老猫说，你的天赋不能浪费，不介意的话我赞助你开个画廊。老猫当然清楚对方提出这种暧昧的请求看上自己的可能性很高，他说那时候心里孤独空虚，需要某种外来刺激的填充，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无法抵御寂寞，更何况那是一个有钱少妇的诱惑。况且，对方长得不赖。
老猫其实挺憎恶那段生活，他说关系很简单，就是一场买卖，彼此都有内心阴暗的需求，只不过对方出钱，而他出卖灵魂。一整年的时间里，老猫觉得自己就是一具游冢，万念俱灰，所有画出来的东西毫无状态可言，他只是需要找个发泄的口子，于是每天除了正常的吃喝拉撒，就是画画，然后和包养他的少妇逢场作戏，各自获取生理安慰。老猫说尽管现在能够轻易说出“包养”的字眼，但是一想到那个游魂般的自己，会忍不住作呕，在很长很长的一大段时间里，他说自己甚至不敢去照镜子，家里所有的反光镜面都被他用白布遮蒙。
可是现实最大的悲哀就是，商业的价值根本不需要所谓的灵魂，灵魂这个东西都是有钱人在酒足饭饱无妞可泡的时候拿来提高逼格用的遮羞布。所以那一年下来的画作，却在艺术市场上卖得很好，期间开了两次画展，都从南方轰动到了北方，所以在北方加开了一场。
老猫说，那是结束，是收尾，也是告别。
结束画展的当天，老猫一刻都不想多呆，他说只想尽快逃离，反正现在有钱，有钱的孑然一身轻松第一次给了自己牛逼哄哄的感觉。
老猫跟那个少妇做了短暂的告别，他直言自己只想尽快从莫名其妙的同居生活里一刻都不想多呆地撤离出来，对于那场同居，老猫说每天都想大嘴巴狠抽自己，无所谓陪伴，更无所谓爱与不爱，他说，那种交易之下的同居生活如果跟爱搭边简直要玷污了爱这个字眼。
那个时候很决绝地回到小镇，一下子想不到靠什么谋生，于是用赚来的钱开了酒吧，但他自己只管画画。莫娜就是那个时候再次回来，她当时不知道酒吧的老板是老猫，她来应聘短期的驻唱，经理在凌晨四点让处于睡眠边缘的莫娜试唱，她困倦异常地用很瘙痒的摇滚演绎了一首《花房姑娘》，经理说你明天就可以过来上班。
老猫是听酒吧经理报告了几周之后，说新来了一个驻唱的姑娘，嗓子不错，而且把酒吧的人气带得很火。老猫决定去看看，那会儿时间都快到五月底了，气温已经没那么凉。莫娜那会在唱《佩伯军士孤寂的心俱乐部乐队》，尽管没有披头士那么闹腾，倒是把现场给唱沸腾了。老猫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他喝矿泉水，边喝边忍不住掉泪，双手抓着桌角强压波澜，如果不是时间过往沉淀了许多心智，老猫说那会他真会忍不住冲到台上去，但是他冷静想想，即便那样做了，他也不知道站在莫娜面前会怎么样，很可能会冷场。老猫吐息烟雾，形容他当时内心的想象。
后来呢？我问。
我还在纠结的时候，莫娜已经把《佩伯军士孤寂的心俱乐部乐队》整首歌唱完，也是，那首歌并不算长，我当时还在纠结，服务生就把莫娜引过来带到我面前。我们彼此再度看到对方，是相隔了七八年后的这样重逢的夜晚；只第一眼，我他妈地就彻底理解了什么叫做，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莫娜一看到是我就崩溃了，然后我也跟着崩溃。老猫说。
总之是两个特逗逼的人久别重逢之后的相见，不知说什么。老猫说看见她哭，他也跟着流泪，情绪和氛围被带动地很奇怪，服务生都给吓懵了，估摸是服务生觉得自己看见了老板的丑态，明天醒来就没法在这个地方混下去了。老猫说还好他明知，一开始选择落座的位置就在酒吧的偏角，灯光昏暗，谁也不会回头在意这边。可是我还是很难想象，一个二十七八，马上三十年华，满脸胡渣而且模样很讨喜的一张大叔脸哭得稀里哗啦时的样子。
老猫说，你******是没遇见，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姑娘，让你等了七八年，找了七八年，已经从内心的绝望中完全放弃，可是又忽然来那么一下，对方再次不经意地出现，你内心本来已经波澜不惊，却又瞬间狂风骤雨，这得有多分裂的神灵才能掌管如此不靠谱的命运。
我笑笑，说，我宁可平淡一些。
但是有时候老天的玩笑总是接二连三，莫娜的出现尽管带给老猫重生的希望，可是老猫说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少妇会挺着大肚从千里迢迢的省城来到这个落雁无痕的小镇。
不是该形容为鸟不拉屎吗，关于小镇。我说。
老猫啐我一口，别打岔。
他喝了一口motor，而后一脸意味深长。他说那个少妇叫晶，但对老猫来说，她的出现对其只有惊，惊吓的惊。
老猫说晶的到来让他再度陷入无望的痛苦。他犹豫了很长时间，把晶安排在自己住处，但是老猫很少回去，他说那种感觉奇怪极了，他再度找回了莫娜，却又多出了个孩子他妈，把自己搞的陷入了一种出轨男人的悲情境地。
现在医学很发达，即使在小镇这种穷乡僻壤，做DNA鉴定的准确率依旧能高达99。99%。这使得老猫很绝望，他说和晶同居的那些孽缘，原本以为只是一场滑稽生活的过往，但谁都不曾想还一不小心弄出了炸弹。没错，老猫就是这么形容那个到来的新生命。老猫说自己的短板在于过分心软，大人之间的恶心事，终究不能把罪孽嫁祸给孩子。
老猫说，他就一个想法，认命。
但老猫说，他从内心深处觉得并不亏欠晶什么，但是他觉得很对不起莫娜。他跟莫娜坦白过去八年那一切的时候，事先喝了半斤二锅头，酒精上来，舌头都有些大了，然后对莫娜说出了八年来的无望和感伤，思念和迷茫，他说了那些绝望之下的乱笔涂鸦却成了卖钱之作，他说了那些不经世事无抵诱惑的恶心过往，他说了思念成疾的感伤，说了求之不得的迷惘，说了妥协生活的操蛋。总之，老猫一直说说说，莫娜静静地听，陪着流泪；老猫说原本以为终于等来了大团聚，结果还是假圆满。老猫说他那次哭成了****，不知是因为爱，是愧疚，还是错失了开场已经无法拯救。
莫娜自始至终很平静，尽管她也哭，却是因为看见老猫那个样子无法遏制心疼。
莫娜说，老猫，我挺感谢生活的安排，还有特别感谢晶。
老猫说，感谢个屁。
莫娜说，起码晶在你绝望的伊始成了救命稻草。
老猫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样的话从莫娜口中以极为平静的口吻说出；老猫说他听了那样的话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就像速冻饺子一样，从头冷到脚的感觉。
老猫抱着莫娜，老猫说他预感这是最后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充满爱意却又无限感伤地抱莫娜。
莫娜说，让我做孩子干妈吧。
老猫整个人都震颤了。
老猫说，我会因此痛苦呢。
莫娜说，我会陪着你痛苦。
老猫说他希望能够给莫娜幸福，但莫娜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孩子的幸福。
我满以为他们的纠葛还会有接下来的故事，但是事实是却已完结。我靠在落地窗上心中感觉怪怪的，总觉得这样的结束不够完美。纵然老猫、莫娜、晶和孩子——他们的生活还在继续，但是已经如同这烈日午后的街况，煎熬却已习以为常。
我们干掉最后的motor，我问身边的老猫，这场球是那时的约定。
嗯。老猫一脸慨怅。
莫娜终于出场，一袭紧身连裙，清纯不再，风情过往。
老猫说，来了？
她答，来了。
老猫说，再打最后一场。
桌上球已摆放，老猫抓着球杆，久久无法开场。
我瞥眼望去，莫娜深情的目光落在老猫身上，忽然给人一种错感：时间荏苒，冗繁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