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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论兵道,孙膑围魏救赵(2)

“是哩。”公孙闬悄声应道,“这且不说,今日后晌,田忌往投稷山深处一个山庄,闬假作迷路,混入庄中。见那苏秦并一膑人在梅园里听一女子奏琴,闬打问一个孩子,方知那苏秦连日来一直伴那膑人,无一刻擅离。且闬已探知,三日前决赛,那膑人也在场上,坐在轮车中,由苏秦和一个汉子陪伴,显然,那膑人非比寻常!”

“膑人?”邹忌深提一气,“难道他是……”断住话头,脸上满是诧异。

“主公?”

“公孙先生,”邹忌略略摆手,缓缓吐纳,调匀气息,“你或是对的。叫家宰来!”

公孙闬喊来家宰,邹忌吩咐他清理库财,提三百金前往赌庄,押田府之马。

三千金堪称豪赌,整个齐国为之疯癫,赛场几个赌庄门前车水马龙,押注之人日夜不绝,注本比三日之前高出近三倍。截至申时,上大夫田婴欣然透给威王,举国注本已逾三万金,几乎清一色押在王马获胜上,因所有参注之人无不认定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比赛。

押田府赛马获胜的只有二人,一个是成侯邹忌,另一个是靖郭君田婴的世子田文。邹忌深信公孙闬之断,欲在此赛中大捞一笔,再置田忌于死地;田文则是在咨询苏秦之后才下注的,所注百金完全是押在长久以来对苏秦的信任上。

申时将至,赛马场上万事俱备,人潮涌动,看客比三日之前更多三成。齐威王、太子辟疆及齐国所有重臣皆来观战,威王还特别邀请淳于子、慎子等稷下先生,让他们分别坐在主观台上,推波助澜。

主观台上,威王端坐主位,一侧是邹忌,另一侧是田忌。太子及其他重臣,分列两侧坐了。

“爱卿,”眼见时辰到了,威王转向田忌,微笑道,“虽然事已至此,若爱卿反悔,寡人仍会网开一面,降旨取消今日赌赛。”

“回禀我王,”田忌拱手,淡淡一笑,“开弓即无回头箭,臣大言既出,何能反悔?”

“既然如此,就请亮出赌资吧。”威王笑笑。

田忌吩咐几个壮汉分别抬着两只箱子,搁在看台上,打开箱盖,指金子道:“千金在此,请我王验看。”

“咦,不是赌三千金吗,怎么只有千金?”威王看也不看箱子,直盯田忌。

“余金在大王那儿。”田忌坦然应道。

“呵呵呵,”威王盯他一眼,笑出声来,“爱卿这是胜券在握,吃定寡人了。来人,摆金子!”

内宰招手,亦是两个壮汉抬上两只大箱,摆在看台上。

“爱卿,寡人也摆千金,至于另两千金,暂且寄在爱卿身上。”

言讫,威王看向邹忌,“邹爱卿,今日之赛,寡人请你监察执法,赛场之上,但求公平公正,一切以此前张榜之赛事规程为准,任何人不得违拗,寡人也不例外。”

“臣领旨!”邹忌揖道。

“时辰到否?”威王看向田婴。

田婴点头。

“开赛!”威王一字一顿。

田婴击鼓,两辆战车得闻号令,并驾齐驱。驰完第一圈,田府上驷落下三个车身,第二圈,落下五个车身,待王马驰完十圈,冲向终点时,田府之马仍旧奔在第九圈上,引得场上嘘声一片,风景大煞。

“咦,”威王大是诧异,看向田忌,“这就是爱卿的上驷吗?怎么越跑越不行了呢?”

“臣认赌服输,千金赌资呈王笑纳。”田忌看向执法者邹忌。

邹忌摆手,两名执法兵士走到田忌跟前,将两只金箱分别抬到威王身侧。

第二轮开赛,王马中驷与田忌之驷并肩齐驱,一直驰完前五圈,仍旧不分彼此,但到第七圈上,奇迹出现,田忌之驷竟然领先王马半个车身,且优势一直保持,直到第十圈时,领先王驷整整一个车身。

威王震惊,观众惊呼,投注王马的看客无不擦汗。唯有邹忌阴阴一笑,在田婴宣布胜负之后,吩咐兵士将田忌输掉的千金重抬回来,搁在田忌身边。

第三轮开始,复演第二轮奇迹,田忌下驷在第七圈时开始超前,到第十圈结束,再次领先王马下驷一个马身。威王及所有朝臣目瞪口呆,即使马师孙悦,愣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邹忌又出一声阴笑,吩咐兵士将威王的千金移至田忌身边。

全场哗然,一些倾尽家财投注王马的看客不顾体面,在赛场上号啕大哭。几乎没有人向田忌贺喜,因为没有一人希望他赢,也没有人会料到是此结局。

至于田忌,再没有像上次赛输时那般志得意满地绕场道以“同喜”。反之,田忌脸上不现一丝喜感。眼见观众散尽,邹忌走到威王跟前,正欲启奏,田忌先一步跪地,朗声叩道:“臣田忌有奏!”

“爱卿,”威王虽输却喜,乐不合口,“奏就奏了,你这跪地磕头又为哪般?”

“臣请死罪。”

“哈哈哈哈,”威王长笑几声,“爱卿请起,寡人晓得你的罪了,不就是场输赢嘛,何来死罪之说?”

“臣有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威王略吃一怔,“这个寡人倒要听听了!”

“实言禀王,”田忌奏道,“此番比赛,臣之所以获胜,是因为用了一个计谋。”

“我说的嘛,”威王捋须,拖长声音,“就爱卿厩中的那几匹马,怎可能赢得寡人的马呢?说说看,你用的是何计谋?”

“臣以下驷对王马上驷,以上驷对王马中驷,以中驷对王马下驷,弃一保二,是以胜出。”

“嗯嗯嗯,”威王闭目有顷,连嗯几下,再次捋须,“好计谋,好计谋呀,寡人心悦诚服。请问爱卿,此计必是出自某个高人吧?”

“臣请我王屏退左右。”

威王屏退左右,田忌近前,耳语数句,威王大是惊讶,喃声道:

“嗨,真正没想到哩,寡人一直以为在背后倒腾的人是苏子。”略略一顿,对田忌,“爱卿,有请孙先生前往雪宫觐见,寡人摆宴恭候。”对邹忌,“邹爱卿,随寡人回宫,见识一个高人!”

在田忌将孙膑的轮车推向雪宫时,威王已在宫门之外恭候,太子辟疆、成侯邹忌左右分立,毕恭毕敬。

孙膑正欲下车拜见,威王已抢一步,按住孙膑,从田忌手中接过轮车扶把,在田忌、太子和成侯的携力下,将轮车抬上殿前九级台阶,亲手推动轮车,直入正殿。

一到殿中,不待轮车停稳,孙膑已用结实的两臂弹出车子,落在地上,伏地叩拜。其动作之利,速度之疾,使在场诸人无不惊诧。

因失去膝盖,孙膑行不成跪礼,只能坐在地上,伏地而叩。

不待孙膑叩毕,威王已反应过来,示意辟疆,二人架起他,搀扶至客席坐定,返回主位,席地坐下。其他诸人也各按席次,分别落定。

“不瞒先生,”威王久久凝视孙膑,油然叹道,“得知先生受庞涓陷害之事,寡人数夜未眠,不止一次与邹相谋议搭救先生,却又生怕搭救不成,反误先生。后来听闻先生不知所终,几番使人打探,有说投水自尽,有说被秦人救走,有说被庞涓暗害,凡此种种,哪一个终结都让寡人心疼。万未料到,先生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于寡人眼皮底下,更于此非常时刻露面,实乃上天佑我负海之国啊!”喜极而泣,以袖抹泪。

“大王,”孙膑也是喜泣,哽咽道,“膑何德何能,竟得大王如此偏爱,更得大王为刑余之人劳心费神哪!”

“能得先生,胜得十万雄兵。”威王赞叹一句,看向众人,“不瞒诸位,别的不说,单是先生在此赛马会上,教田将军以偷梁换柱之计,让寡人输掉这场比赛,于我大齐就是大功啊!”

威王如此评功,莫说是邹忌、田忌,即使已知就里的辟疆也觉意外。

“呵呵呵,”威王笑过几声,“这场功德,或只有先生能解。”看向孙膑,指向几人,“孙先生,这几位都是寡人心腹、齐国立柱,这替寡人解说一二。”

孙膑连连揖手,声音哽咽:“草民唆使上将军欺君罔上,已铸死罪,大王非但不责草民之罪,反而定功,足见圣明矣。”

“呵呵呵,孙先生,莫夸寡人,但说寡人输马之利。”

“诸位大人,”孙膑向三人一一拱手道,“膑虽无知,却也不敢欺君罔上。膑之所以向田将军进此偷梁换柱之计,是膑忖知大王办此马会,不欲小赢,而欲大赢。”

“何为小赢?”田忌急问。

“再赢上将军一次。”

“大赢呢?”

“输给上将军。”

“这……”田忌不解了,目光掠过邹忌,看向太子,落于威王身上,“大王,可是如此?”

“呵呵呵,”威王连笑几声,“先生所言极是,寡人若赢上将军,仅得三千金,若是输给上将军,得的就是三万金。上将军你这算算,是三千金多呢,还是三万金多?”

想到国人疯狂押注王马胜,而王马却意外败给田府,所有注金尽归庄家,而庄家后台又是大王,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不无叹服。

“不瞒诸位,”威王看向田忌,“那日赛毕,寡人本以为万事大吉,万没想到爱卿不服,当场提出复赛,着实让寡人惊喜交集,夜不成眠。喜的是,寡人可借此机会再赚一笔;惊的是,爱卿这般不识相,若是再败,岂不坏掉寡人大事?”

“咦?”田忌不解了,“臣若败,大王得赢三千金,当算小赢才是,怎能是坏掉大事呢?”

“寡人赢你三千金不假,赔付下注人的又岂止是三千金哪!”威王解释一句,转向邹忌,“说起此事,寡人倒有一惑,这想问问邹爱卿,你怎会不押王马,而押上将军呢?”

“回禀我王,”邹忌老眼珠子一转,笑应道,“臣起初百思不得其解,冥思一夜,方才悟出大王输得起赢不起之理,是以押注上将军。”

“啧啧啧,”威王竖起拇指,连赞几声,摇头叹道,“爱卿呀,你这一押倒是发财,却让寡人白白赔上三千金哪!”

众人皆笑起来。

“诸位爱卿,”威王屏息敛神,一脸严肃道,“你们说说,在这负海之国,一切皆是寡人的,照理说,寡人什么也不缺,却这般急切、这般处心积虑地想赚大钱,又是为何呢?”

吃此一问,众人倒是怔了,一时面面相觑。

“看来,”威王看向孙膑,“此地唯有先生能解此问了,这对诸位讲讲。”

“草民不敢妄揣上意,”孙膑见众人皆望过来,拱手应道,“以草民愚断,大王借此聚财,是为筹备军费,与魏一战。”

孙膑说出此言,众人先是震惊,继而面面相觑。

“臣有奏!”得知威王苦心聚财竟是为与魏决战,田忌率先反应过来,心情激动,伏地叩道,“臣意已决,将今日所得千金,外加一千赌本,悉数捐赠国库,充作伐魏之资。”

“臣亦有奏,”田忌话音未落,邹忌亦起身,再拜叩道,“臣所得之三千利金,外加三百注本,尽皆捐赠国库,与魏一战。”

“好爱卿,好爱卿啊,”威王喜不合口,连连拱手,转对内宰,“辰光到了,掌灯,为孙先生,为诸位好爱卿,摆宴!”

灯火亮起,金石声响,丝竹鸣奏,轻歌绕梁,长袖舞庭。一行二十几个宫人络绎上菜,美酒佳肴摆满几案,君臣数人把酒言欢。酒过数巡,在威王要求下,田忌绘声绘色地开讲苏秦、淳于髡等人解救孙膑的过程,听得众人唏嘘再三,不胜嗟叹。

欢宴已毕,夜色已深,威王却余兴未尽,旨令撤去音乐,送走诸臣,独留孙膑于宫,移椅于后花园中,就着月光促膝相谈。

“寡人不才,”威王直盯孙膑,急不可待地扯入正题,“欲以兵事求教先生,敬请先生赐教。”

“赐教不敢,”孙膑拱手应道,“若论兵事,草民倒是有说。”

“敬请言之。”

“先祖孙武子有言,”孙膑侃侃而谈,“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正是,正是,”威王急切应道,“何以察之,请先生教我。”

“用兵之道,并无恒理。战而胜之,则可存危国而继绝世。战而不胜,轻则削地割城,重则危及宗庙社稷,是以不可不察。自古迄今,乐于用兵者,无不亡,贪利而战者,无不辱。何以至此?原因无他,兵非所乐也,战非所利也。”

“敢问先生,”威王倒吸一口气,倾身问道,“兵既非所乐,战既非所利,将兵之人何以取胜?”

“非乐于用兵之人,断不轻启战端,必先备而后战。足备而后战,城虽小而可久守。非为利而战之人,断不贪财恋地,必得义而后战。得义而后战,兵虽寡而战力强。守而无备,战而无义,将兵之人若想取胜,就是奢求了。”

“先生所言甚是!”威王连连点头,“再问先生,备足而战,因义兴兵,就能确保无败吗?”

“不能。”

“那……何以取胜呢?”

“知胜之道,先祖孙武子早有断言: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将能而君不御?”威王重复最后一句,略略闭目,再次点头,“孙武子用兵,已臻化境矣!”从盘中摸出干果,缓缓剥起果壳,边剥边问,“寡人问个细事。若是两军相峙,旗鼓相当,将帅对峙,阵势尽皆坚固,谁也不敢擅动,该当如何是好?”

“可使勇将一员,引轻兵锐卒奇袭敌阵侧翼,不计胜负,探其虚实,观其应对,相机而动,或可觅得战机,取得大胜。”

“用兵众寡,可有讲究?”

“有。”

“我强敌弱,我众敌寡,该当如何?”

闻听此言,孙膑两手撑地,离席趋至威王前面,伏地再行大礼。

威王略略一怔:“寡人不过一问,先生何以行此大礼?”

孙膑直身,拱手道:“我众敌寡,我强敌弱,大王仍有此问,堪称明君。”

“明君不敢当,”得此褒语,威王心里美滋滋的,拱手乐道,“是先生方才教我呀。用兵既然涉及死生存亡,寡人怎能不谨慎呢?还望先生教我以取胜之道。”

“我强敌弱,我众敌寡,可用诱敌之计,即顺从敌方心意,刻意使我方旗帜杂糅,队形散乱,使敌方产生麻痹心理,弃守为攻,与我决战。”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又当如何?”

“可用退避之计,即避其锋芒,全师而退。退师之时,当备足后卫,皆持长兵锐器,配以弓弩,以确保队伍安全有序地撤退。待退至有利地势,我可据险守御,拖垮强敌,待机击之。”

“势均力敌呢?”

“用疑兵之计迷惑敌军,俟其兵力分散,即抓住战机,突袭成功。

若是敌方并未上当,不肯分散,我当按兵不动,再候战机,若是敌出疑兵,断不可击。”

“以一击十,可有妙策?”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地利均等,战力相当,战而败北,又是为何?”

“阵势无锋。”

“可有办法使三军将士始终服从号令吗?”

“威且信,一以贯之。”

“善哉,先生策论!”威王听得兴奋,由衷赞叹道,“兵势无穷,尽在先生胸中矣。”身子愈加趋前,捉住孙膑之手,二目炯炯有神,直射过来,“因齐还有一问,请先生据实以告。”

“大王请问,草民知无不言。”

“倘若与魏开战,我可有胜算?”

“有。”

“胜算几何?”

“六成。”

“听闻庞涓治兵严谨,大魏武卒稳重如山,不可撼动,我当以何胜之?”

“马。”

“马?”威王心头一震,恍然有悟,看向孙膑,目光充满感激,“寡人知矣。三年前田忌将军奏请举办赛马会,寡人若是没有料错的话,当是先生提议了。”

“正是。”

“如此说来,与庞涓一战,先生早已心中有数矣。”威王将剥好的一堆干果双手捧至孙膑案上,“些许干果,难成敬意,请先生品尝!”

“谢大王!”孙膑拱手谢过,小心翼翼地将干果悉数收入袖囊。

“先生何以不食?”威王奇道。

“圣君亲剥之果,草民不敢独享,这欲带回寒舍,与妻儿同沐君恩。”

听到寒舍与妻儿,威王自也听出话音,轻叹一声,吩咐内宰:“夜色已深,护送先生回府。明日申时,有请中大夫以上诸臣前来雪宫,谋议邯郸之事。”转对孙膑,拱手,“也请先生翌临。”

“草民有奏。”

“哦?”

“明日廷议,草民可否不来?”

“这这这……”威王急道,“寡人励精图治九年,只为与魏一战,只是忌惮庞涓一人。今得先生,寡人无惧矣。寡人明日拟祭告先祖,拜先生为将,引军救赵伐魏,先生不来,如何能成?”

“谢王厚爱。”孙膑纳头拜道,“刑余之人,不可为将!”

“先生不肯为将,何人可敌庞涓?”

“田忌。草民请为幕僚,能为将军出谋划策就可以了。”

“幕僚不可!”威王沉思有顷,一口否掉,“先生,你看这样如何?寡人拜田忌为将,先生为军师,旨令三军事务,唯先生之命是从。”

“谢大王垂爱。”孙膑拱手谢道,“臣还有一请。”

“请讲。”

“臣为军师之事,暂不张扬,以免妄生事端。”

“悉听先生。”

邹忌闷闷不乐地回到相府,在静房里坐定,心里却是不静,越想越犯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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