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芦江河道疏浚的作业现场,机械轰鸣的激动人心的挖河泥场面,吸引了一拨又一拨的过往行人驻足观望。
庞大的挖泥船浮在河面上,长长的悬臂前伸,悬臂端部的抓斗灵活地入水,一会儿就从河床底挖抓起满满一兜淤泥升出水面,轻松地倾倒在泊靠于挖泥船旁的载重量达30吨的运输船舱里。人群中有人对着手表,计数一艘运输船从倾倒下第一兜河泥至满载离去的时间,统计结果公布:半小时左右共抓挖倾倒了三十兜河泥。观望的人群霎时为“一抓兜河泥竟有一吨重”而迸发出连片的“啧啧”赞叹声。大家眼瞅着来来往往的一艘艘运输船满载着去指定地点卸泥,空载而归至挖泥船旁轮候承载,而保证这几艘船的河泥供应的,仅有坐在挖泥船的驾驶舱内神色自若、衣冠整齐的操作师傅,独自一人完成挖泥机的悬臂伸缩起落的挖取与装卸过程,而且这位师傅居然还在轰响的机械声中,悠然自得地欣赏着舱内播放的悠扬的乐曲声。人们都情不自禁由衷地感叹起现今科技进步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生活在乡间的、现今五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大多不能忘怀农家所喜爱的腐殖质丰富、肥田效果好的河泥,人们习惯在已整好的秧子田和苗床上,糊铺一层新挖取的流淌的河泥,用以供给种子发芽的水分及其后幼苗培育所需的基肥,而将日晒、冰冻后分化的河泥,破碎匀入田地以改良土壤,提高土壤的肥力,民间素有“百担河泥一担米”的谚语。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在农业“以粮为纲”、倡导“多积肥,多产粮”的日子里,大家所积的肥多是农家的土杂肥,而挖取肥效好的河泥是一年中重要的农事。许多人至今对传统的挖河泥情景记忆犹新,然而在人们头脑中遗留的挖河泥方法及其效益,同今天的机械挖取方式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当年挖取河泥多是依靠人力,以两种方式在冬季和初春的农闲时节里进行。一种方式是“轻装简从”地罱河泥,采用扁平梨果状的“河泥夹”农具去夹取。“河泥夹”是两爿竹编贴合起来的,在顶端用铰链连接,能开合,梨果弧形的两面是两爿竹编鼓凸的那面,而贴合的一面是竹编内凹的那一面,故而“河泥夹”闭合时,“梨果”有中空的内腔。为控制“河泥夹”的开合,两爿夹片都各自捆绑了一根粗长的竹竿。罱河泥时常两人(也有独自一人进行的)搭档,其中一人负责船的划动和作业时的固定。撑船到河中央后,另一人则罱泥作业,两手握持竹竿,撑开“河泥夹”入水,并用力直插(为增加两夹口的强度,通常在两爿夹片的端部镶有金属薄片)至河底的淤泥层里去夹进淤泥,然后两手努力夹紧竹竿闭合“河泥夹”,将内腔的淤泥包容住,一把把地向上提拉出水,在船舱上方,松开闭合的“河泥夹”,泻卸内腔里的淤泥。罱河泥的人为能利索地用力作业,都穿着单薄,避免臃肿,即使西北风凌厉的数九寒天,上身至多是一内一外两件单衣套加一件棉背心了事。在当年罱河泥积肥的,大多是数一数二的身强力壮的男劳力,但他们在作业后往往感到腰酸背痛,罱河泥的劳动强度之大可见一斑。然而挖泥的成效实在难步今日机械挖泥的后尘,当年一天所罱的满船舱的河泥,不过是今天的挖泥机掏挖数兜而已。
当年挖取河泥的另一种方式是兴师动众地“淘河”。“淘河”可谓是一举两得——既兴修水利,挖除河道的淤泥,疏浚了河道,使雨季时排水通畅,同时又积肥,得到河床底部积淀的肥沃的淤泥。然淘河谈何容易!动工日期确定后,就要做准备工作,锄头、钉耙、铧锹(人手握持在丁字形把手上,其下端部扦入切刀内,成块切割黏土的工具)之类的农具是现成的,但需购买或请簟匠编制一批结实耐用的载运河泥的土箕,并需收集好足够量的砻糠(需在土箕表面撒放以使河泥少黏留在土箕上)。然后,在计划好的河段上筑起拦河坝,戽干坝内的河水(无抽水机以前都使用人力拉动的水车)。临挖泥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配套工作要做——为将从河底挖起的淤泥省力地运输至河岸上预留的空闲农地里,需根据河床的高低搭起几座木架子,用木板架设起几层供载泥的土箕滑行的溜滑道。经过了诸项铺垫的工作后,方始进入挖泥过程。表层流淌的稀糊河泥可用手捧、钉耙挖,下层黏结的淤土采用铧锹,一块块方方正正地切割。如今的挖泥机在一天能完成的数百平方米河道的疏浚工作量,那时候非得投入成百成千人次的壮劳力,耗费十天半月的时间才能完成,其间尚需老天爷开恩——千万别变脸下大雨。
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参加学校里组织的淘河体验活动,曾浅尝辄止过一次“挖河泥”,领教了些许其中的滋味。那是冬至后一个阴冷的下午,西北风呼啸,架空的电线时时发出“呜呜”声。但在一段数十米长的底朝天的河道里却是“冰火两重天”,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往日的水面有一二十米宽,如今只有河床中间一脚能跨过去的浅浅水洼。在场的所有人的裤管都高高地卷到了大腿根,衣袖捋至胳膊肘上,厚厚的泥浆包敷在这些裸露的身体表面。我们被几人一队地“掺沙子”到几组溜滑板旁运送河泥。我刚脱下鞋袜,卷起裤管,小腿就暴起层层的鸡皮疙瘩。在卷衣袖下河床时,脚甫踩到冰凉的稀泥,人禁不住哆嗦起来。旁边的农民伯伯见之笑出声来,他弯身掏起一捧稀泥在我裸露的双腿上涂抹起来,一边谆谆教导:“学生子,要入乡随俗,像我们一样套上泥裤就不冷了。袖管吗,就别捋了,我找两截细草绳给你束束袖口。”果不其然,泥糊腿、袖束口后,“冷战”果真不再。但说来令人汗颜,只一会时间,我竟出了“洋相”。在学着农民伯伯的动作,双手推载泥的土箕往有坡度的溜板上方溜滑时,因人尚未发育,身高与我接力推滑一段的最高点差不多,且体弱力薄,一个控制不住,致使土箕滑离了滑板跌落,满身被泥浆涂抹,“泥猴”模样惹得人啼笑皆非。至今想起来,兀自难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