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彷徨》因此形成了一个互文系统，其中蕴含着鲁迅对人的存在意义的思索。在狂人“候补”后，作者通过N先生、史涓生、吕纬甫、魏连殳以及《故乡》《祝福》中的“我”勾画出他们的生存史与精神史，其目的是“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
《在酒楼上》，吕纬甫的行动虽由当年的“敏捷精悍”变得“格外迂缓”，但他看废园梅花时眼中闪现的“如同当年的射人的光彩”，他在心底保存的有着北方夜空一般明净眼睛的阿顺姑娘以及消融在荞麦糊里的温馨记忆，折射着他的人文理想和人道精神。最终，在一番交谈之后，“我”与没有“以后”，“模模糊糊，敷敷衍衍”聊以度日的吕纬甫在门口分道扬镳。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人最痛苦的是来自于灵魂的自我惩罚。魏连殳在困顿失意中并没有完全失去清醒的意识。作品表现了他在困境中的躬身自问以及由此而来的灵魂挣扎与自我否定。主人公的自我否定至死不变：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小说特意留出空间描述了魏连殳的下葬仪式。这种“下葬”仪式带有本体的意义，但并不同于叔本华所赞赏的歌德《浮士德》中葛丽卿的消极的生命观：“如果有坟墓在外，死亡在等待，那我就来。”认为在这种悲剧中，“前此那么强有力的动机就失去了它的威力，代之而起的是对于这世界的本质有了完整的认识，这个作为意志的清净剂而起作用的认识就带来了清心寡欲，并且还不仅是带来了生命的放弃，直至带来整个生命意志的放弃”。它也不同于爱伦·坡小说中反复呈现的“提前埋葬”的故事，认为一切个体的“降生”，同时也就是走向“死亡”，而“复活”者面对的时空只属于“来世”。鲁迅的生死观显然与此不同，《孤独者》中的“下葬”仪式蕴含着他在生死转换方面的深度思考。
粗人扛起棺盖来，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
……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在海德格尔看来，“日常生活就是生和死‘之间’的存在”。人的弱点使他天生地趋向于逃避，趋向于沉沦入“非本真”的状态之中，正是“对在世即对本真的死亡的领会搭起了一座由非本真的在世通往本真在世的桥梁”，“在面对死亡之际，一切现实的东西都失去了原先的价值”，人被死亡之力——存在者的根本的有限性和终极性所震撼，并由此为“良知”所唤醒，找回丧失了的自我，从而领悟到生存的真谛，返回到本真的能在世上去。
真正的时间超越物理时间，真正的时间照明存在意义，“真正的时间，向我们澄明生的真谛：穿透死亡走向生！”小说写“我”最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向连殳告别，就是向自我的影子告别，向过去告别。这种“告别”是艰难而痛苦的，然而，“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我”耳中隐约听见“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哭声，是现代人悼别往日的凄厉哀号；是在摆脱孤独缠绕之后的沉重喘息和庆贺新生的粗犷放歌；是人在“死”这一种生存在世不可能的可能性标志前对存在与时间的洞见与彻悟。小说由此敞开了一个空灵澄明的涅槃境界。魏连殳的“活”使“我”认识到什么是虽生犹死，而魏连殳的“死”则使“我”获得了重生的快乐。小说所具有的生死转换的理性思辨，使它超越了社会学阐释和现实主义训诲的层面，进而呈现出人与存在、存在意义与价值、存在方式和时间方面的形而上启示。
宗教社会学认为：生活与生命的意义是人的一种基本需要，然而人们会因为遭遇“边缘情境”而显得无能为力，从而对生活的合理化、世界的规范和秩序、他人和自我存在的正常性陷入怀疑。因此，“面对死亡证明社会世界之实在的合理化论证，在任何社会都是必需的”。宗教的使命就是提供一套解释和克服绝望感、无助感、无意义感及虚无感的策略，帮助人类重建生活的信念体系。植根于俄罗斯浓郁的宗教文化土壤的陀氏，指引人们投身上帝怀抱，从苦难中救赎。鲁迅激赏陀氏由身受重压而生的“夹着夸张的真实，热到发冷的热情”，但“却还不能熟悉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忍从”。这是因为，“在中国没有俄国的基督”，在“礼”统治下的中国，这种“忍”是对受迫害者的虚伪。
虽然鲁迅的体验是“苦痛总是与人生联带的”，但另一方面他又对“什么事都没有比那失去了生活的兴味的可怕”而心动。他清醒地意识到，生命终将归于虚无，每个人前面都有一个终点，那就是“坟”。但他“不信人死而魂存，亦无求于后嗣”。他直面死亡，“不仅让这种死亡提前进入自己的精神结构，先行到死，而且将死亡抽象为一种无时不在的与生命相伴的现象，一种对于人生的否定力量。以致在他眼里，筑台与做工同时是掘坑造坟。通过这种归置，从而把一切对于永恒的幻觉和企图抹去，而把全部生命支点安放在对于‘无’的大彻大悟中”。他研读过道教和佛教的信义，但他决绝地从道家“齐生死”的无为状态中解脱出来，他更听从“前面的声音”的召唤，无所顾忌地大步向前“走”。在风雪中“走”，在月光下“走”，在无路之路“走”。“走”是“意志的自律”、“自由的自律”。“‘倾听’律令，与音同在，这是不可企及无限的有限之人‘向无限的飞升’。”他彻底地与吕纬甫式的随波逐流、萎靡沮丧，以及魏连殳的自由放任、迷失自我之“死”告别，从而获得了“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
“走”是“我”对于吕纬甫、魏连殳的无声对话，是鲁迅的哲学和宗教，它体现了生存的本质：“通过自我反思而呈现出一种敞开状态。”（雅斯贝尔斯语）需要再次强调的是，鲁迅的生死观与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探究个体生命存在意义不同的是，鲁迅始终将个体生存意义的思考与实现民族的现代文明紧密联系在一起，两者融合成一个鲜活的生命整体。这使得他既执著于地面，又超脱于地面之上。在向着形而上天宇的诗意飞翔中，又将根深植于他所痛苦着、深爱着而又不忍忘怀、更不愿离去的浑厚大地。民族文化传统中“入世”与“出世”的智慧，在他不是用来作为个人进退的路途选择，而是实践着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的伟大理想。这无疑是极其孤独而困难的，但又是与幸福和慰藉相伴随的。唯其如此，才显现着人的自由意志与生命的超验追求。
第三节 鲁迅经典与现代人精神世界的建构方式
一、在鲁迅文学的镜像中反观自身：“人是什么”
（一）人通过认识自我在自然和社会中获得自由
自由是人类追求的目标，也是衡量社会解放的尺度。自由的意义包含本体论意义、价值论意义和认识论意义三种。从认识论意义的角度而言，“人作为认识主体，通过实践活动，感受、体察客观对象的秘密所获得的真知使自身的思想和行为处于自由状态”。由此可见，认识的对象主要来自主观与客观两个方面，进而产生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四组关系。毫无疑问，在这之中，人作为认识主体起着不可忽视的主要的决定性的作用。“自知之明是智慧的开端，在其中含藏着整个宇宙，也包含了人性所有的挣扎。”（克里希那穆提语）人对自我的认识标志着人本身的理性成熟，标志着人使自己与一般自然物区分开来。如黑格尔在《小逻辑》中所言：人区别于外部自然的根本性标志，在于人“作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能超出他的自然存在。人如果失去这种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人就很难与自然、人本身以及社会和谐相处。从这个意义上说，人要认识自然和社会，并进而获得实现改造外部世界的自由，正是建立在人对自我认识的基础之上的。人对自我的认识，这是人类值得骄傲的独有的大智慧。
应该承认，人认识自我是困难的，因为这是有关人对自身本质的深度认识。古希腊的圣德尔斐是传说中的太阳神阿波罗的驻地，太阳神圣殿外刻着一句这样的箴言：“人啊，认识你自己！”这句箴言在两千多年以后仍然为人们所推崇，除了表达着人对自我认识的强烈吁求外，还生动地表达着人在文明进程中认识自我所产生的巨大困惑。然而，人认识自我又是如此重要，以至到了不可轻视的地步。单纯的时间延续并不能加深人的认识，人对自我的认识与人类整个文明的创造过程相伴随。人类在文明创造的同时，加深着人对自我的认识；人对自我认识的深浅程度又约束或决定着人对文明创造成果的众寡和巨细。人对自我的认识达到怎样的程度，人对自然和社会的认识与改造也达到那个与之相应的程度，人类正是在这种双重互动关系中不断地攀登文明的新高度。人与外部世界的相互纠缠萦绕的复杂关系，使人更为睿智地领悟到其中隐含的真理。在今天，人类比以往更为迫切地追问着“我是谁”这个古老而又神秘的永恒命题的答案。毋庸置疑，人认识自我的难度与人对文明进步的无止境的追求，足以使人类与之伴随始终。漫长的历史缓缓前行，几代甚至几十代哲人苦苦思索人对于自我的认识，虽卷帙浩繁众说纷纭，但仍知之不多，对人自我的认识始终困惑着人本身。
“人”是一个包蕴巨大的哲学概念，它由成千上万的个体组成。人类要认识自己，首先应该将个体自我从人类整体中剥离出来，从认识个体自我开始。人将如何认识自己？在克里希那穆提看来，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既定的文化传统和政治秩序中，我们很难认识和改变自己。因为我们总是满足于前人的描绘，习惯于生活在别人经验的阴影中，换言之，我们只是环境的产物。我们很少自觉地充满兴味地去探索那高山之后的存在，我们甚至不敢展开自己思想的翅翼凌空翩跹。权势、地位、名望、成就以及其他种种欲念，如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将我们裹挟其中无法挣脱，无法静静地打量自我和周遭的一切，我们的心在焦虑不安中变得粗糙蠢笨。“究竟有没有上帝、真理或某种超越的存在？”
事实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为我们解答这个问题。“因此，你不能依赖任何人，事实上并没有先导，没有老师，也没有权威，只有靠你自己——你和他人，以及你和世界的关系——除此之外，一无所恃。”因此，人要认识自我，只有依靠自我本身。“当你不再向任何人、物求助时，你就有了主动发现的自由。何处有自由，何处就有活力。”因此，你必须面对自己的真相，无论是如此的空虚、迟钝、愚蠢、丑陋……但是，不要矫饰，不要逃避，不要恐惧。“就面对这个真相吧！注视着它，不要逃避！”
要获得生存的自由，就必须“认出我之为我，而非理想的我”。只有这样，人的自我之心才会重新变得清明澄澈。自然，“你一旦了解了这个真相，很可能产生两种后果，一是因绝望而生出玩世不恭的犬儒心态，二是从面对现实中认清：没有任何人，而只有你才能为这个世界、为自己、为自己的想法、感觉、行为负起全责，然后素有的自怜才会消失”。当人真正获得了自由，人的智慧当然会决定选择哪一种结果。克里希那穆提坚定地认为，“战争、革命、改造、法律、意识形态都只能带来外在的改变，却丝毫不能改变人类和社会的本质”。人认识自我是获得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和世界的必由之路。“认识自己便是智慧的开端。”无疑的，克里希那穆提在这里重申的是：人的主体意识是改变自我和世界的逻辑前提与精神力量。应该强调的是，这并不仅仅是作为个体的人生智慧，在这里，民族和国别的边界模糊不清了，它呈现的是人类自我在历史进程中逐渐形成的理性智慧和成熟人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