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间到，摩多简单收拾了一下办公室，然后离开。刚走出办公室没几步，右前方的门突然打开了，莎莎随即走了出来。她今天还是穿着和往常一样的职业套装，胸前点缀一枚银色胸针，她低着头，左手在眉间按捏，神色疲惫。察觉到有人靠近，莎莎立刻抬起头，向摩多展示出一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笑脸。与摩多那套皮笑肉不笑的格式化表情不同，莎莎的笑容总会给人温暖、愉快的感觉，让人忍不住相信这个女子真的如同她嘴上说的那样“见到你很高兴”。“这大概就是从书香门第出来的人才有的样子吧。”摩多（那时他是贺瑞斯）时常会在交代完任务之后，看着秘书离开的背影这样想道。
“小少爷今天这么早回家？真难得。赶着回去尝董事长炖的汤吗？”摩多不像那个冷着一张脸、开口闭口都是工作的上司贺瑞斯，莎莎说起话来丝毫没有客套或拘谨的影子，更像在和朋友拉家常。
“什么？”出门的时候，爷爷并没有提过今晚要下厨。
莎莎见他不解，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立刻将手指抵在微张的嘴唇上，故作惊恐的表情与某网络表情包不谋而合。下一秒，她眼角一弯，笑着说：“看来董事长在朋友圈里写的真没错，你们兄弟俩忙起来都不刷手机的。拜托千万别说是我泄露的天机哦！”
摩多无奈地笑了，右手伸进口袋去摸手机。走进电梯口，他用父亲对待三岁女儿的口气说：“莎莎你这么皮，你上司知道吗？”
莎莎闻言还想接话，却听见有几个同事说着话朝这边走过来，便闭了嘴，按了电梯，眼睛盯着按钮上方显示的楼层数，一层一层默默地跟着数了起来。而摩多这边已经沉溺于浩如烟海的朋友圈动态中不亦乐乎，连电梯来了都要经人提醒才反应过来。
电梯里信号不错，摩多很快就找到了莎莎口中的那条朋友圈，配图虽然没有调滤镜，但好在拍照的时候光线不错，即使是俯拍也没有在照片上留下人影。四菜一汤，隔着屏幕都能勾起人的食欲。摩多看着看着，嘴角有了一丝轻微的上扬。再往下拉，海力布的头像被一点点地拉了出来。与包围着它的众多动态不同，这条朋友圈没有文字也没有位置信息，寥寥几个点赞的上方伫立着一张精修照片——一杯浅绿色莫吉托。
云晓虎以前和他讲过，海力布在梦之馆的时候学过调酒，其中，他自创的柠檬汁加柳橙汁更是以酸死人不偿命位居云晓虎心目中的黑暗料理榜单之首。每每说起这些，云晓虎总要声情并茂将当时的情形还原一番，颇有好市民检举揭发贪官污吏的大义凛然。恐怕当初谁也没想到，这个海力布当初一时兴起学来的技能，竟然在之后的时间里和他日久生情。毕竟，他最喜欢、最引以为傲的还是陀螺技术。
但是再怎么喜欢又如何呢？当年海力布的陀螺被晓虎爷爷修复之后，那一箱子调酒工具还不是被束之高阁？也只有等海氏到了现在这番回天无力的境地，海力布才会重拾旧爱。
和在那时梦之馆里如出一辙。
摩多和照片里的莫吉托对视了几秒，移开视线，闭上眼。一片黑暗中，他的脑海里不知为何出现了大学时代海力布被女生围在中间的画面。可能海力布从来不知道，论受欢迎度，海力布的人气从来不逊色于摩多，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调酒这项特长对女生强大的吸引力。
“你总喜欢盯着我收到的礼物不放，却对那些争着向你示好的女孩视若无睹。海力布，人不应该活得这么好胜。”电梯门开了，回忆告一段落。摩多收起手机，刚跨出一步，便和一串高频声波撞了个满怀。
“摩多……少爷，我们，这……”靠近电梯的一位女员工最先发现了来人，她的眼神在摩多和自己前方的某处来回游移，牙齿轻咬下唇，神色慌乱而焦急。
一楼闹哄哄的，反射的回声使本不是很大的说话声变得杂乱无章。大厅聚集了不少人，但大多数都只是围观，使得摩多轻而易举地就认出了那个差点和几个前台吵起来的人——海力布。
“先生对不起，我们贺总这几天真的很忙，在加班，没有预约我们也不方便打扰他。”
“那给我把摩多叫出来啊，我知道他今天在公司！”
“少爷的安排我们也不太清楚，一般他在公司不会什么人都见。您在这等了一下午，我们也要下班了，先请回吧。重要事情我们会代为转达的。”
员工的一番话触了海力布的逆鳞，他点着对方鼻子，声音因为瞬间燃起的怒火而听着有几分扭曲：“停！什么叫‘不会什么人都见’？你什么意思？海氏还没倒，你们就狗仗人势？摩多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狗仗人势？确定不是墙倒众人推？摩多眼见形势不妙，快步走上前，横插在二人中间，一开口，尽是冷漠疏离：“好久不见，海先生。欢迎光临正言集团总部。”
要找的人出现了，海力布的理智勉强归了位，他正了正领带，反唇相讥：“摩多大人架子好大，让我等这么久。想必你平时没少和员工泼我黑水吧？”
曾经使用的称谓被再次提起，只是这一次不是敬畏，而是嘲讽。摩多笑容里仅存的和善开始分崩离析：“海力布你喝多了。”
“我喝多了就不会给你这么大面子，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摩多你现在想起来装好人，当初和盛全德串通起来阴我的时候倒是很会算计啊！”
此言一出，全场骤然安静下来。偶尔冒出几个质疑的声音，也很快被掐断。所有人都等着听摩多的回应。
“证据。”
“魏经理，就是盛全德安插在海氏的卧底，早年他从聿华辞职不过是周瑜打黄盖，演戏给我看让我信，这样才好里应外合让我身败名裂！你知道上个星期盛全德来和我们谈收购的时候说了什么吗？他特意强调，每个部门的价值要单独计算，因为他最后正言三七分的时候，给你的那三分要让你们亲自来挑！”
摩多暗暗佩服海力布的侦查能力，但依然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样子，道：“海先生话不能乱说，不然我的这些宝贝员工还以为又要涨工资，指不定会回去乱花钱。”
人群中有人捂嘴偷笑，一点点声音足以达到火上浇油的效果。海力布蓄力打出的一拳好像击进了水中，闻讯而来的浮力把他的拳头裹得密不透风，溅起的水花糊了他的眼，他愈发感觉气不打一处来：“摩多你不要以为你很聪明就可以当我傻，我现在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能确定魏经理的身份，而盛全德又给了你这么高的待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正言在我破产这件事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
“在海先生的心里，我有罪的观念已经先入为主，你为何又要来质问我？”
该用怎样的词句形容海力布此刻的神色呢？失望？怒不可遏？他直盯着摩多的眼睛，想从那双波平如镜的双眸中挖出一丝情绪波动：“你这么会装吗？你良心不痛吗？我承认我对你确实很不服气，但是不管你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受欢迎，我海力布可以拿人格担保，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现在盛全德给我下阴招，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你不但连最基本的一点暗示都没有，反而推波助澜。于情于理说得过去？”
“还是说，你一直都是和巴斯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一脉相承的？”
底线，是每个人行走世间时自带的东西，它就像猫的尾巴，一旦被踩中，之前所有堪堪维持的和和气气都会被它的主人的利爪撕得粉碎。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海力布看着摩多绷起脸、眼里怒意翻滚，张口结舌。
“你一直都喜欢找别人的原因吗？你就这样相信一个职业经理人中的籍籍无名之徒可以葬送你父辈打下的江山？幼稚！”摩多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魏经理在当上经理之前风评一直不佳，若是平常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你负气去日本之前却把尚方宝剑交给了他，难道你不应该为自己的草率负点责任吗？也不看看董事会的元老早就紧着撤资了！海氏的一些隐患，之前在财报上就已经隐约可见，撇开深层的那些财务信息不说，单看数据就可以发现瑕疵。如果我没有记错，为你们做外审的那位小姐前几年就和你闹过花边新闻，这两件事放到一起，你让别人怎么想？”
“那时候只是碰巧一起出公司大门，而且明明是她自己凑上来的！”
“你当时为什么不推开？事后为什么不澄清？你不发微博也不开记者会，是清者自清还是真的于心有愧？从你拿下第一个陀螺比赛冠军时你就是个公众人物了，你不应该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上心吗？你不应该对自家公司明里暗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吗？你反水的时候怪云晓虎，闹离婚的时候怪林飞，好了现在要被收购了，该轮到我了是吗？”
龙应台说父母子女不过是看着对方的背影越走越远，那么在这台诡谲莫测的戏剧中，毫无血肉亲缘的友谊又算得上什么？更何况，我们从一开始就注定相像又相厌。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包围着摩多，使他此刻的一言不发显得格格不入。明明置身于这样喧闹的环境，他却反常地感到平静和轻松——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地砸在地上，透明的晶体碎了一地，随后被清扫一空，了无踪迹。河道清淤，溪水奔流，再没有如鲠在喉的困窘，飞流直下的感觉是那么酣畅淋漓。
“少，少爷，您没事吧……”耳边的呼唤让摩多从刚才的情绪里挣扎脱身，举目四望，保安队的、财务部的、HR的……攒动的人头让人眼花缭乱，唯独不见那抹绿色的身影。
“摩多少爷不用担心，我们都拍照、录像了，如果有哪家记者敢乱说话，今天在这里的人都可以出来作证。”
“就是就是！”
“这海力布也太不讲道理了吧？直接跑公司对峙，跟要骂街似的。”
“家大业大就了不起啊？动不动就怪别人。当年组队的时候有谁比他差呀？”
……
“你们已经下班了，”摩多拨开挡在眼前的刘海，在众人的注视下从阴霾中露出脸，笑容可掬，“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