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下午，养老院里一些习惯午睡的老人陆续醒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着，由远及近。图书阅览室的门的隔音效果不太好，张姐的大嗓门轻而易举地穿透了这层屏障。前台那个挑染着金发的小伙子翻了个白眼，戴上耳机，在躺椅上翻了个身，继续他的黄粱美梦。
“啧，现在的年轻人。”风腹诽道，转念一想，自己在那个年纪的时候也不过尔尔，顿时就没了嘲讽的底气。
坐在轮椅上把书塞回书架多少有些吃力，更别说手里的是《***的葬礼》。砖块似的一本书，待他将它归位已是一头大汗。
“喂，听说，那个头发长长的姑娘失恋了？”
“你说的该不是小邱吧？”
“你们在说什么？小邱？不就是负责老先生那屋的吗？怎的，出啥事了？”
“诶，小姑娘的事我哪有她们懂啊，我也是从慧明那听来的。不过你看她一上午蔫蔫的，可不是心里有事嘛！”
老太太们嚼舌根有一点好，就是可以提醒他一些因为记忆力衰退而忘记的事。这会儿听见门外的聊天内容，风忽然想起今天从进门时就明显不对劲的女孩子。在心里埋怨了一番自己靠不住的记性，他驱动轮椅出去找小邱。
“哎，老先生下午好啊！”
“怎么，今天像是比平时早吧？”
“嗯，突然想起来有点事。”
人群中没有人再搭话。这些年，养老院里上上下下多少对他的脾性略知一二。单凭他寡言少语的低调作风和还算拿得出手的文学素养，足以让那些满脑子围棋、麻将、广场舞的老年人敬而远之，对他的这一称呼就随之而来。据说，最爱八卦的马大姐还为此对他的职业、经历进行了一番调查研究。然而事实是，他现在还能信手拈来的名家经典不过是摩多3658249本藏书的冰山一角。
想知道为什么这样精确？去问藏书的主人吧，他可是连每本书的位置都记得呢。当年风为验证这一说法没少和摩多打赌，虽然代价只是负责早餐，但是回回都输未免也太惨烈了一点。
“不对，停！刚刚怎么回事？”风强行回神，在一簇开得茂盛的夹竹桃丛中找到了小邱的身影。小姑娘抱膝坐在路缘石上，盯着在水洼里起浮的花瓣静静地出神，看上去单薄又寂寞。察觉到来人，小邱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草屑，推着轮椅向海边的方向走。
“我讲了那么久我的故事，今天想听听你的。你似乎遇到了麻烦。”
海风在耳边呼呼地吹，不停地把小邱的碎发朝她脸上拍。好一会儿，她才用勉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爸妈大概要离婚了，交往了五年的男朋友也要和我分手。”
她该怎样去面对这场变故呢？周末上午，她还和伙伴们沉醉在漫展的热闹场面中无法自拔，手挽着手逛周边，想象回家后将要收到的返图，却不想，男友的一通电话就把她这个灰姑娘打回原形。公婆不看好养老院的工作，还担忧她的家事会成为累赘，男朋友是众多创业大学生里普通的一员，三生有幸得到了一位公司老板的千金的青睐，几个因素加起来，分道扬镳已经在所难免。闺蜜细心地把她送到单元楼下，电梯打开，小邱把钥匙握到出汗也不肯把它插进锁孔——这个家，自从父母分居以来，不过是个只剩她一人打理的空壳子。
等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把话说完，天边已泛起了鲜艳的红霞，大团大团的火烧云堆叠起来，吸引堤上的行人驻足观看。
“人若是死了，就看不到这么美的夕阳了。”
“村上春树的话？”
“书没白读嘛，姑娘，”风由她推着往回走，“多读书，多看报，少吃辣条多睡觉。等哪天你修炼升级了，回过头来看看，其实都不是事儿。”
小邱听着，哑然失笑，道：“那敢问老先生，我是要多少年，才能到那个境界呀？”
“急什么，现在你要记得按时吃饭，早睡早起，热爱学习，好好工作。这个过程每个人都要走，至于觉悟，那是迟早的事。”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以后别离夹竹桃那么近，那花有毒。”
“可是它很美啊。”
—————————————————————————————————————————————————
“风哥哥，这是什么花？”
“啊？夹竹桃吧。”
“这么好看，摘一朵插你头上呀！别乱动。嗷，大笨蛋你踩到我啦！”
“摘你大姨父啊，这种花有毒啊，小笨蛋。”
“可是很美啊。”
—————————————————————————————————————————————————
海力布实在想不通，他当初为什么会决定出席这场夏季时装秀。先不说他的身高在一群人高马大的西方面孔面前完全找不到成就感，光是秀场的阵容就让他觉得轻车简从的自己像是个跑龙套。他神经质似的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钻石婚戒，不知不觉抖起了腿。
“海力布，你也在这啊？”人来人往间，云晓虎的脑袋突然蹿了出来。
“你来干什么？”
“怎么？不欢迎我？”云晓虎把手搭在椅背上，整个身子从前面转过来，煞有介事地看着海力布。
“真是拿你没办法……”
“好啦，其实我是来给我们俱乐部的投资方捧场的，就是那个盛世聿华。今天的秀虽然不是他们做东，但也算出了不少力的，”转而又探身道，“当然，也顺便看美女。”
海力布无语。林飞抿唇浅笑，眼神瞟向安娜，后者笑而不语。
好不容易打发了云晓虎，海力布这才察觉外套已被他抓得满是皱褶。
“不舒服吗？是不是空调太低了？”林飞凑过来，悄声问。
“没事没事。”皱了皱眉，海力布心虚地躲开林飞的目光。环顾四周，他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瞥见了盛全德的身影。中年发福的男人侧身对着他，挂着公式化笑容和另一个人说着话，虽然光线暗，但他还是一眼认出那个人就是贺瑞斯。可惜离得太远，海力布无法知晓谈话内容，就在他打算上前加入这场对话的时候，音响骤然响起。
聊天结束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海力布印象不深了。他只知道这场秀他看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阴暗中那两个人说话的场景。盛全德至始至终都安分地待在他的位子上，贺瑞斯也只是作为主办方简单地发了个言，甚至连两人的座位都隔了些距离。但是，这并不能打消海力布的顾虑。敏感如他，越是风平浪静，就越让他觉得欲盖弥彰。
“海力布，你发什么呆？安妮邀我去逛街，你什么打算？”
“谁？安妮？”
“哎呀忘记介绍了，这是我妹妹安妮，”安娜挽过安妮的手，笑容明媚，“现在时间还早，就让林飞和我们一起吧！你和晓虎他们说说话，不然和我们在一块肯定不习惯。”
海力布心中一惊，抬头，只见不远处的三人中，紫发男子眉眼弯成了月牙，与身边的人又是拍肩，又是碰拳。本来，在这一刻，有太多值得海力布去关心的细节，比如云晓虎远离安娜之后活泼到造作的举止，比如贺瑞斯似曾相识的自信笑容，但是他却把注意力倾注在那个人身上，那个和海氏鏖战半辈子、被父亲视为手下败将却被他固执地当成假想敌的人。
“安妮，前些天我似乎在报道上看到过你。”
“真的吗？林飞姐姐好眼力。我还以为像我这种小跟班都没机会上镜呢。”
“你们公司和晓虎签协议的那个发布会？怎么没听你说？”
“惊喜是需要保密的。”阴谋也是需要保密的，我的姐姐。请千万不要大意地相信，我只是个小?跟?班。
女生们在一旁的叽叽喳喳让海力布感到心烦，他不由得拔高了声音：“好了，林飞你要去快去吧！”
说完他就后悔了，散场后本来就没有多少人，经他这么一喊，几乎所有人都停下正在做的事，望了过来。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个无论做什么都讨他嫌的盛全德。
好吧，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
月光如水，在光滑的地板上肆意倾泄，流淌了大半个房间。落地窗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陪它一同躺在地上的，还有窗边那人来回踱步的身影。
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几分钟，来电铃声便迫不及待地打破这夜晚的寂静。
“盛老板，久仰大名。”
“哪里哪里，能认识贺总是盛某的荣幸。”
“开门见山吧，具体讲一讲你在邮件里说的那件事。”
“我正有此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