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裁，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钱。”
三条大汉一字排开，向要路过的旅者报明意图，随后亮出了手中明晃晃的钢刀，一脸凶神恶煞。而看到这三名劫匪，龙传孝的脸登时就绿了。
此地是一处无名山岗，方圆三里内没有住户，但距京城却仅余半日路程。这一月龙传孝风餐路宿，战战兢兢，总算平安接近了终点，不想到最后一步，遇上这种意外。若非被訾星辰打成重伤，之后又强行运功对抗藤堂鹤，伤了根基，他岂会用正眼瞧这几个毛贼，早就出手杀了，但今时不同住日，此刻他能用的力量微乎其微，其中只消一人就足以成为他的劲敌。
想着一身短褐的龙传孝强挤出笑容，拱手道：“三位大爷，早上吉祥。小老儿只是一平头百姓，在老家实在混不下去才上京讨口饭吃。如今口袋空空，真的没什么好孝敬的。不如等老朽进城找到家人，回来再给几位爷送上大礼，算是弥补。如何？”
“娘西皮。”一个山西口音的土匪开了口：“劫个道儿咋那么多话咧，把钱拿出来。”
龙传孝陪笑道：“老朽真是穷鬼一个，不信你看我穿的衣服，这这，哪像有钱人的样子？”
“少他妈废话。”最先开口的魁梧大汉有些不耐烦，上前去抢他的包袱。
“哎哎？”龙传孝刚欲反抗那山西劫匪猛蹬一脚，将他踹到在地。跟着第三名劫匪把钢刀架上他脖颈，露出一个凶狠的眼神。
魁梧大汉在包里翻了翻，居然翻出三颗上乘的猫眼石，不由叫道：“哎哟，有货，有货。”
龙传孝大急，这可是他现今的全部家当，是用来贿赂项北以备来日东山再起的。那项北虽与他沾亲，但生性多疑贪财，不见厚礼绝不出手。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襄阳小妾那抢到这点东西，本指望能打动项氏，哪能就此便宜土匪。但眼下时势不同，他伸手刚要夺回，那大汉狠狠一肘，登时将他撞出三尺多远：“老东西，敢忽悠你大爷。哥两个，搜他身，看他还藏了什么好货？”
另两名劫土匪立刻上前，把倒霉之人按在地上。
龙传孝又气又急，但又不敢发作，只得哀声道：“几位大爷行行好。那三颗猫眼石是我家传之物，着实不能离身。求爷们行行好，把它还给我，我将来一定厚报。求求几位大爷。”
“老不死的，如果求两声就心软，我们还能干这行吗。把嘴闭上，我们只劫财，不要命。”
“大哥，什么也没有了。”
“嘁！真是穷鬼啊。算了，也没白忙，回去换钱。”
“你们不能走，把东西还给我。哎哟，哎哟！”三名匪徒被缠得烦了，立时将龙传孝按在地上，拳打脚踢，狠狠摩擦。直到打得上喘，见人老实不动了，这才骂骂咧咧离开。
“老东西，也不想想我为什么跟你，还给你拿钱？你被人打傻啦。告诉你，一个大子儿没有。”“贱人，我供你吃供你喝，给你买房置地办产业。你就这么回报我，你良心被狗吃了！”“良心，你也配提这两字！当初我一心一意想嫁你，你却嫌我穷。我想给你生个儿子，你又嫌我身份低，怕辱没你声誉。我呸。你是什么好种，你就是用钱玩我！好，咱们各取所需。可现在，你官没了，武功废了。你屁都不是。我凭什么还顺着你。趁早哪风水好上哪死去，别在我这儿碍眼，滚！”“这是我买的房子，你才该滚。哎哟，哎哟……”
龙传孝像虾米一样缩在地上，想起在襄阳受到的屈辱，再逢此劫，终于呜呜地哭了。已经六十岁的人，居然还受这份罪，上辈子做了孽呀。他没有怨恨訾星辰，没有把此刻的不幸归咎于任何人，那没有意义。他只是异常绝望，落到这步田地，自己还能翻身吗，项北还能见自己吗？
许久他止住眼泪，又一翻身站起来。自己还没死，还有口气，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有翻身之日。万一凭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项北动心呢，他肯帮自己呢？只要能恢复武功，只要能再次使出天噬力……想着抹去泪痕，他咬了咬牙，压下悲愤，又大踏步走向京城。
东风乍起，将阳光里的暖意吹到四方八方。
京城西直门外五里，有一片占地极广的桦树林，此刻林边停着一艘高达十几丈的巨型帆船，雕梁画栋，异常精美。但这船不能下水，不能移动，只能住人。它仅是一栋船形的毫宅。这便是漕帮心脏，身为帮主兼南北七星之一的项北居住地。外人皆称其为——破浪号。
下午最闷热的时段，龙传孝出现在上下四层的破浪号面前，足足站了好一阵，终于鼓起勇气，向两名守卫搭话：“两位小哥，麻烦通报帮主一声，就说项东的岳父，襄阳龙传孝求见。”
两名守卫一愣，显然听过他的名字，上下扫了几眼，道：“等着。”其中一人进了大船，片刻后回话：“帮主让你进去。”
龙传孝暗松口气：“多谢。”
大厅宽敞而豪华，却没什么品味，跟大多数暴发户的宅子没有多大区别。
只见主位上懒懒坐着一名深碧直身的短须中年，腕上一条星月菩提手串，眼中睡意朦胧，看来颇为邋遢。龙传孝忙上前施礼：“帮主在上，请恕草民失职之罪。”
对方正是天行者项北，闻听歪了歪头，有些沙哑的声音道：“项东的死跟你没关系，我已经查过。”
龙传孝心中一喜，面上却难忍激愤地道：“是我技不如人，被神农会的奸贼钻了空子。不然就算粉身碎骨也会保住贤婿安全，绝不让他有任何闪失。”
项北脸色一沉：“你打扰我午睡，就是为了让我听这些不痛快的事？”
“不不。”龙传孝忙道：“我只身上京其实是有事相求，还望帮主能看在龙项两家结亲的缘分上，仗义援手。”
“什么事？”
“为了保护令弟，我被訾星辰打伤筋脉，近乎废了武功。而这种内伤非常棘手，想来只有贵帮神医初子城可治，所以，恳请帮主救我一次。”
项北笑了，拿过茶杯啜了一口，淡淡道：“你说是为救东子受的伤，谁能证明？”
“这……？”
“还有，龙琳怎么没来？”项北接着问道：“听说她勾结神农会，跟一个长工跑了，可有此事？”
龙传孝微微汗颜，低头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的确不幸。如果你那女儿守点妇道，说不定东子就不用死，你也不用受伤，是不是？”
“是，是。”龙传孝应了两声，忽然反应过来，忙否认道：“不是，不是，不是这样。龙琳那丫头固然可恨，但此行神农会早有计划，我们是疏于防备才着了道。归根结底是訾星辰太狡诈，太狠毒，我们措手不及。”
项北漫不经心地道：“过程到底怎样，我还在调查，这事先放一边。可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帮你，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龙传孝心头一沉：来了，连忙满脸悲痛道：“帮主日理万机，要为我这种小事分心，的确浪费时间。所以为表诚意，龙某特意准备了三颗顶级猫眼石，聊表寸心。可谁知半日前我被三个毛贼打劫，失了宝物。不过帮主放心，只要我能恢复武功，一定立刻将礼品追回！日后每逢年节，再表心意。”
项北的目光上下一扫，讥笑道：“你就是被那三个毛贼打成这德性的？”
龙传孝尴尬地道：“让帮主见笑了。我失了武功难以反抗，所以……待我追回礼物，必定将他们碎尸万段。”
项北微一沉吟，道：“你怎么断定初子城能治好你？”
龙传孝道：“当年栖侠宫之主沈玉，被锦衣卫追杀。身中三刀，筋脉断了六条，眼看不治却仍被初神医救活，而今我这点伤，跟那女人比实在差得远了。”
项北点了点头，慢声道：“如此一说我倒真可以帮你，可我又不敢，你说怎么办？”
“帮主何出此言？”
“两年前我的心腹苏成也是身受重伤，为救他我花费了极大代价，可很快我就发现，原来他是东厂的幽冥成员，代号楚江王，是陆海空派来监视我的。虽然最后将他赶走，但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帮里有东厂的眼线，可又找不出具体是谁，这感觉让人非常恼火呀？”
龙传孝明白，这是既要礼品，又要自己表忠心，忙道：“帮主只管放心，只要我能渡过今日之劫，他日上刀山下火海，全凭帮主一句话。今生今世，龙某为项帮主马首是瞻。”
项北盯着他，良久点了点头：“好，如此我可以网开一面，但还有个条件。”
“帮主请讲。”
“我要你立个字据。准确的说是欠条。除了那三颗猫眼石，一年内我还要四千两银子。”
龙传孝大吃一惊：四千两银子，狮子大开口啊！
项北漫不经心道：“等你武功恢复，在一年内筹够这笔数目应该不难。另外东子在你这个岳父面前送命，你多少有些责任。四千两，不算刁难你吧。”
龙传孝强笑道：“按理说这绝对不多，绝对应该，可草民现在情况有变，在襄阳的女人反咬我一口，把我家产都给吞了，所以……”
“等你武功恢复，抢回来就是了。好了，就这么决定。空口无凭，立字为据。上纸砚。”
雷厉风行的性格一发作，神仙都挡不住，还没等龙传孝反应过来，文房四宝已然齐备。呆了刹那，看对方一脸严肃，落难者不得不正视起面前的白纸。四千两银子，那可是一笔大数目。按现在物价换算。一两银子等于一千文钱，约五百元人民币。四千两就是二百万。龙传孝异常不舍，可此刻又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万般无奈，只得狠心写完欠条，交给了项北。
漕帮之主接在手中，脸上终于有了正常笑容，付出就得有回报，好人好事可没兴趣。将欠条仔细收好，他叫过一名手下：“带龙先生去四楼，让初大夫给他疗伤。”
“是。”
“我要接着睡了，没事没吵我。”
“是。”
龙传孝勉强挤出几分笑容，道谢后便与下人登上了顶层。
四层居然是一个极大的室内花园，各类花草五颜六色，奇香阵阵，让人惚若置身室外。临窗处一名谢顶的中年男子手持水壶，正对着面前的一个长方体的冰块发呆。细一观察，那冰块内居然冻着一名男子，一动不动，显然是具死尸。
“初神医，帮主有令，命您给这位龙先生疗伤。”
“哦。”谢顶中年放下水壶，居然未瞧龙传孝，只道：“知道了，你下去吧。把这尸体也带走。”
“这次没有成功？”
“成不成功跟你有关系吗？”
那仆人没敢接口，陪着笑，吃力的把冰块搬下四楼。
龙传孝有些拘谨，正欲开口，初子城道：“不用说了，看你的样子行动滞涩，吐气虚浮，应该是身上的筋骨受了重创，最近被人伤过吧？”
“神医高明。龙某修习的是青城派内功天噬力，但一月前被人重创要害，丹田再无法汇聚内力，还请神医帮我。”
初子城坐到一张书案跟前，道：“把脉。”
龙传孝忙到他对面坐好，探出右腕。这次进京为筹备盘缠，他把母亲传下的南红手串都卖了。此刻看着手腕光光，心里不由一阵酸涩。
“出手的人还算客气，给你留了几分生机。这伤能治。”
龙传孝大喜：“请神医救我。”
初子城揉了揉酒糟鼻子，缓缓道：“救你可以，但有两个条件你要答应。第一，永远别叫我神医，不爱听。第二，从现在开始终生禁酒，尤其是雄黄酒，一点都不能碰。明白吗？”
“初大夫放心，龙某一定做到。”
“你到书柜那等会，我要准备些东西。”说完初子城不再理他，拿过一个竹篮，到盆裁的各类花草间仔细寻视，偶尔摘下一朵两朵，放入篮中。
龙传孝微微忐忑，只得悄悄地走到书柜前候着。一时无聊，便找出本医书翻看。
——《追踪秘法》，初子城著。打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道：穿心散，通灵教追踪之术，范围五百里，时限五十天。此方利用动物天性，将子兽或胎卵研磨成粉，施矛目标，母兽可在百里之外查觉，昼夜接近……好残忍，他皱了皱眉，放下又拿起一本医书——《绝症摘要》，初子城著。
随便一翻，只见页首写着工整小楷：第六十七例：客家子弟原随心，中四绝之一释血。施雷火神针暂抑毒性，但不过一刻，未来得及配药尝试，中者毒发身亡。综合所遇四例，始知释血霸道，无药可解。
龙传孝一震：到底是神医，居然连释血都敢挑战。这释血名列禁毒令中榜首，来源于百年前的杀手组织七夜，传闻无药可解，中者必死。虽然二者于五十年前就被传说的五祖消灭，但至今仍会时不时听到此毒害人。因为释血没有解药，若侵入人体，只能靠内力驱毒，过程非常恐怖。
又翻一页：第七十四例：苏州香水潭卢真，嫖妓导致不育。正统十四年一月求诊，配药古篮方，二月病情好转，但三月复诊，因患者再次召妓致使病情恶化，用药半月无效，至此发展为绝育之症——梅疮。看到这里，龙传孝犹如被闪电击中一般，大叫道：“大夫！”
初子城被吓了一跳，回头怒道：“你喊什么？”
龙传孝盯着七十四例，颤声道：“这个卢真，苏州香水潭卢真，他额头是不是有块疤，还有，他是不是，是不是个木匠？”
初子城皱了皱眉，略一回忆，不悦道：“是有块疤，也是个木匠，好像还很年青，怎么了？”
龙传孝面色僵硬，又仔细看了看求诊日期，急问道：“他真的找过您吗，真的是在正统十四年绝育的吗？”
初子城哼道：“你以为我闲着没事编故事吗？由我亲手诊治，岂能有假？”
龙传孝大受刺激，登时如木雕泥塑一般。这个卢真非是旁人，正是他妻子在外私通的奸夫。而他一直厌恶龙琳，认为这个女儿的父亲也正是小木匠卢真！可是，这奸夫于正统十四年（1449）三月就绝育了，而龙琳却是景泰元年（1450）十月出生，这，这根本就不可能是奸夫的骨血！
龙琳是自己的女儿，她真是自己的女儿！龙传孝心头惊喜，很快却又泄了气：可惜是个丫头，可惜了。初子城见他面色怪异，不禁道：“怎么了，你认识这个人？”
“让大夫见笑。我确实认得，只是，此人已不在人世，刚刚有些感慨而已。”
“哦。脱光上衣，到那边床躺着。”
龙传孝立即照做，初子城又一清嗓子：“进来。”
嘎吱，嘎吱，一阵极为沉重而怪异的木类声响从窗外传出，跟着一阵腥气伴着寒气涌入鼻中，熏得龙传孝身子一抖，侧头观瞧，只见一条足足有成人腰粗的蓝色大蟒从窗口探出头，然后迅速爬了进来。龙传孝从未见过这种怪物，不由吓得惊呼一声，腾地从床跳下来。
“躺回去。它不会伤你。”初子城走到蓝蟒跟前，拍了拍它硕大的头颅，慢声道：“这是帮主的宠物鲟牙，最喜寒冷，你要治伤今天可得靠它。”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在大蟒面前晃了晃。
那鲟牙把上半身一挺，露出一脸警惕的表情。
初子城无奈，从怀中掏出一件黑色物体，左手再次伸出两根手指，在它眼前晃了晃。蓝蟒降下头颅，盯了那黑物片刻，忽地把嘴一张，居然吐出两根筷子粗细，一尺多长的活物，随即咬住那黑色食饵，转身爬出窗外。
两根活物也呈天蓝色，落地后立刻弯弯曲曲爬动，竟是两条小蛇。初子城抓在手中，另一只手端着刚刚用鲜花炼制的药膏，走到龙传孝跟前道：“先把药吃了。”
龙传孝满面惊疑，鲟牙是来自海外通灵岛的异兽，与一只叫银鬼的海龟并称水陆之王，他早有耳闻，想不到今日得见。当下吃下膏药，味道居然很好，他又盯着两条小蛇道：“大夫，你拿这蛇做什么？”
一见患者恐惧，初子城竟笑了起来：“这可不是普通的蛇类，它叫钢丝蛇。是鲟牙体内寄生的三种冰蛇之一。到黑市上打听打听，这一条至少也要三百两银子。你有福了。”
龙传孝变色道：“有福是什么意思？你，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给你换筋。”说着初子城运指一点，竟封住龙传孝穴道，趁后者无法动弹，他把两细蛇放到患者胸前。只见两条怪兽同时下口，咬破龙传孝皮肤后，迅速钻入他胸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