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王一一的鲲号重新回到备战大厅,郑白衣就先行离开了。临走前,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低声对沈沛说:“如果你觉得你的实力足够让你留在这里而不必沦落为弃子,那么我劝你尽早放弃这种天真的想法……在哪里都是一样。”
沈沛没有说话。郑白衣的身上有一股很淡的香水味,凛冽幽远,十分闷骚。就连沈沛自己,平时习惯了一出门就要从头到脚盛装武装起来的人,也没有在基地工作期间用过香水。他觉得郑白衣应该是个比自己还要直的直男,却没想到他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样的思路打断了沉闷的情绪,以致于他在重视郑白衣的警告同时,并不觉得有几分威胁——而事实上,那又确实像是威胁。
沈沛走到走廊,王一一刚好从尽头的电梯间出来,一见到他便向他跑来,一边挥动着戴着表的那只手腕。
“我表现得还行吧。”他说,“是不是没给你丢脸。”
“很不错。”沈沛双手背在身后,笑着点头,“很不错。”
也许是因为王一一首战告捷,郑白衣没有继续禁足他。两个人并排朝抢救室快步走去,王一一甚至来不及换下作战服。
来到抢救室门口,负责王牙牙伤情的药剂师周不信刚好走出来。他还是一脸冷淡的样子,眉头似乎从生下来就是皱在一起的,永远也解不开。
“伤势已经稳定了,本身也没有什么大伤。”他看着神色担忧的两个人,一边解开口罩扔进垃圾桶里一边说着,语气波澜不惊,甚至还有点不耐烦。“右臂和左腿骨折,其他都是皮肉伤,休息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谢谢你啊。”沈沛是发自内心地表示感谢,“谢谢你能来帮我。”
“帮你?”周不信皱着眉看着他,“我是接到陆组长的命令罢了,别自作多情。”
他一边脱着防护服一边继续说:“虽然没有为患者进行大脑同调,但是我已经看过她的图谱了,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任何外在不良表现,你如果不认同,可以自己去看。”
周不信说着,抬起手拦住了想要往里冲的王一一:“等他们把患者送回房间以后,随你想看。这里面只有药剂师可以进去,你得站在外面。”
王一一没有说话。刚刚结束战斗走下机甲,本身情绪就有些激动,加上之前的禁足让他根本没办法了解王牙牙的具体情况,如今又被周不信这样拦着,年轻人难免控制不住,拉下脸来。
但好歹还算克制。沈沛看在眼里,扯着王一一的胳膊把他往后拉了拉,挡在身后。他对周不信笑了笑:“不管你怎么说,这次是你帮了我大忙,我会感谢你的。”
“没必要。”周不信连眼睛都懒得抬一下,抬脚就走。
“哎!”沈沛在后面叫他,“小周周……小信信!回头请你吃饭啊!”
“滚!”
*
郑白衣回到办公室,陶夭正站在里面等他。看到对方的身影,他立刻扬起一个温暖的笑脸。
“你怎么来了?”他问。
“来问个问题。”陶夭站直身子。利落的短发又一缕垂在耳侧,她抬手把它撩到耳后。
“什么问题?”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实情?”陶夭看着他,“你明明早就安排我随时待命准备支援,最后为什么不让我去救人?”
郑白衣挠了挠头,有些为难:“你这是两个问题啊,我回答哪一个?”
“都给我回答了。”
“好的。”郑白衣话头接的很痛快,显然早就习惯了顺着对方。“可是……其实也没啥好回答的,如果我一桩桩一件件都和他们说得那么清楚,那真的是永远都说不完了。反正现在,入侵种也击退了,人也回来了,双胞胎都有了独自作战的经验,而沈沛也能明白自己的底线了——希望他能明白吧。这不是都很好吗?”
陶夭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
“当坏人,很好玩儿吗?”她问。
郑白衣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的笑容里没有伪装和算计,显得有些害羞。
“很酷。”他说。
*
王牙牙躺在自己宿舍的床上,麻药劲儿还没过,依然在沉睡着。沈沛不放心,后来又拉了线为她连接了一下,确实没有发现大脑有什么异常。王一一已经换下了作战服,和沈沛一起坐在床边等着王牙牙的苏醒。
“为什么会伤得这么重啊。”
“……嗯?”沈沛正想着等王牙牙醒了以后,自己好好研究一下她这颗脑子,顺便再写篇论文之类的,就听王一一在旁边嘀咕。他没反应过来,研究思路还被打断了。“你说什么?”
王一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为什么会伤得这么重啊,她?平时的训练数据,明明比我还要好一点。”
“你遇到的是四级,她遇到的是五级,还是经过变异的,能打成这样已经不错了。”沈沛说,“平时我也算知道她脾气倔,没想到上了战场上脾气那么倔啊?怎么叫都叫不回来。”
“哦……她没和你说过吗?我还以为她什么都和你说呢,闹半天你俩关系也就一般啊。”
“少废话,有话快说。”
“小的时候,我和她睡着了以后,总会梦到一只机械海豚。它在黑暗的深海里游着,给我们唱歌,给我们讲故事,还会和我们聊天。”王一一垂着眼睛,看着睡着的妹妹,眼神柔和了下来。“王牙牙和它的关系最好,很听它的话。那海豚确实总是很有道理,有一次它对我们说,别人把你们逼上绝路,除了奋起反击,你还可以跳下悬崖啊。”
“这海豚反社会人格吧。”
“对吧?我也觉得,你是没听过它给我们唱的歌,那叫一个难听啊,歌词还很扭曲。”王一一叹了口气。“可是王牙牙喜欢它。我知道,因为除了它以外,没有人愿意和我们讲话了。”
“可是这和王牙牙脾气倔又有什么关系?”
“我记得我们十岁那年,就是队长解了我们的禁闭,允许我们像基地其他人一样正常的生活,还给我们分了各自单独的房间以后吧,我们分开的第一天,晚上我担心她一个人不敢睡觉,偷偷溜过去看她,结果就看到她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哭得很伤心。”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之前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不知道原因,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走。她觉得最担心的是,她连分辨好坏的能力似乎都没有过。”
“我当时都惊了,心想你想那么多干嘛呢,现在过得明明就是好日子啊,我们可以走出那个惨白色的房间,随意去到基地的任何一个地方了,我们还可以和大家交朋友,玩游戏,念书,随便怎么做都可以,为什么还要哭呢。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关在禁闭室里,和关在基地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很正常,我早就看出来了,王牙牙的智商是要比你高一些。”沈沛插嘴道。
“你闭嘴,她那是早熟,女孩子都是要比男孩子早熟一些的,我这几年已经迎头赶上了,你看我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噗。”
“笑什么笑!总之后来有一天,大约是在我们经历过很多次和药剂师的适配失败,发现基地里早就没有人敢和我们说话的某一天吧,王牙牙突然对我说,其实,她也是可以从悬崖上跳下去的。”
“我瞬间就明白了她想说的话。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你看她倔,你觉得她在战场上一步不退,不听你话也不等救援……其实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有一天撑不住了,实在撑不住了,还可以从悬崖上跳下去。”
“一个随时都会跳下去的人,又怎么会退呢?没有退路了,再往后,就是万丈深渊了。”
王一一没有再说下去。
小小的宿舍里,有方便面调料包的香气,有游戏机待机的嗡鸣,有乱七八糟的脏衣服堆在墙角。两个相差十岁的男人并排坐着,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打破这一片静默的,是躺在床上的王牙牙。她睁开眼,转了转眼珠,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饿了,有吃的吗?”
沈沛探身过去,摸了摸她的脑门又检查了一下她的眼底:“你想吃什么?我让王一一去买。”
“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老胳膊老腿跑不动的。”
王牙牙说:“我想吃火锅。”
沈沛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心想这年轻人就是不一样,手术刚醒就想吃这么烈的,新陈代谢太好了,自己要不要也偶尔锻炼锻炼呢。
“现在吃太油的不好。”他劝。
“我吃清汤的。”王牙牙坚持。
“你腿脚不方便,吃火锅还得去食堂。”
“那不是有轮椅吗。”
沈沛一咬牙:“行,你今天表现得好,火锅就火锅吧。王一一你推着她,我们一块儿过去。”
*
正是晚饭时间,食堂里坐了许多人。沈沛和王一一推着王牙牙走进去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站起来朝他们鼓掌。
轻轻的,克制的掌声连成一边,像温柔的海浪拍打着沙滩。
沈沛挑眉看着这一切,身边的王一一脸色也很复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郑白衣走过来,轻轻拽了拽王一一的马尾辫,又弯下腰看着王牙牙,温和地笑着。
“你们两个,今天的表现都非常好。”他说,“尤其是你,王牙牙,你很让我吃惊。”
沈沛站在身后,看不到王牙牙的表情。他只能看到郑白衣揉着她柔软的短发,对她说:“你啊,作战风格也好,性格也好,很像曾经的陶夭。”
“像……副队长?”王牙牙轻轻地问。
“是啊。”郑白衣说,“大家都为你们高兴。”
他站起来,又朝沈沛点点头:“你也是,天才药剂师从来没有让我失望。”
沈沛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十分真诚的笑容:“谢谢队长夸奖。”
郑白衣走后,鼓掌的人群也都重新做着自己的事。沈沛轻轻俯身,问王牙牙:“你想吃什么菜?”
“不吃了。”王牙牙低着头,轻声说着,“我们……我们回去吧。”
沈沛和王一一对视一眼,推着王牙牙走出了食堂。回去的路上,王牙牙始终低头沉默着,直到回了宿舍,沈沛和王一一把她搀回了床上,这才发现她一路上早就哭湿了脸庞,眼泪还在继续落着,却没有发出一点点的声响。
对面两个人吓了一跳。沈沛连忙问她:“你怎么了?是伤口在疼吗?”
“她才不会因为伤口疼就哭。”王一一插嘴。
“那到底是怎么了?”沈沛想了想,又问,“……是因为食堂里的那些人吗?”
王牙牙没有说话,却在听到沈沛的那句话后,终于哭出了声。
像是之前那些年的委屈开了泄洪的闸口,却又不敢太过放肆地宣泄感情。那声音小小的,带着沉闷的压抑,带着鼻涕大声吸进鼻腔的克制。她一边哭一边喘,气也喘不匀,却在说:“怎,怎么办,我,我也,我也停,停呜,不下来。”
沈沛没有再说话。他站在王牙牙面前,看着坐在床边抽泣的少女,一把揽过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摁在自己的胸口。
眼泪和鼻涕弄脏了工作服,沈沛揉着王牙牙的头顶,轻轻地说:“都过去啦。”
王牙牙把整个脸都埋在沈沛的衣服里,肩膀克制不住地抽动着:“对,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我,我就是突然好想哭啊!”
“那就哭吧。”沈沛说,“想哭多久就哭多久吧,我和王一一都在这里陪你。”
他揉着她的头发,又说:“你啊,头发是不是长长了些?”
*
等王牙牙平复了情绪,沈沛给她喝了些助眠的口服剂看她睡下后,他伸了个懒腰,走出了宿舍。王一一跟在他身后走出来,突然说:“我可以和你聊聊天吗?”
“嗯?”沈沛看着他,“可以啊,跟我来。”
他带他乘着电梯下到停泊区,又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观察室。那是属于科学组的一小块工作区域,里面却像一处海洋馆,到处都是竖起的水壁,里面是色彩斑斓的游鱼。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个好地方的。”沈沛说着,拉过了两把椅子,又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两罐啤酒,递给了王一一一罐。
“十六岁已经可以合法饮酒了。”他说着,砰地一声打开了瓶罐,“感谢基地,感谢战争,推动联邦完善法律制度,下调饮酒年龄。”
“你从哪里搞来的?”王一一坐在他身边,也打开了瓶罐。
“我顺手牵羊的本事,你才见识了不到万分之一罢了。”沈沛撇撇嘴,朝他举起了罐子,“祝你终于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王一一不好意思地挑了下眉,和他碰了杯。两个人看着面前游过的红鱼,沉默地喝着酒。
“她啊,给我看过你送她的书。”王一一说着,因初次饮酒很快上头而涨红着脸。他把马尾辫拆开了,黑色的长发披落在肩头。“那里面的故事都,挺好玩儿的。”
“你是不是喝高了,剩下半罐别喝了,给我吧。”沈沛说。
“我没喝高。”王一一挡开了沈沛的手,“我,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还说没喝高呢。”
“王牙牙和我说,你让她一定不要放弃。她没跟你说过吧,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觉得,活下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今天你带我们出去玩儿,我当然是很高兴的,但回来以后,队长禁我足的时候,我又在想,为什么要带我们去看外面的世界呢,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呢……除了给我们虚无的幻想以外,又有什么用呢?”
“禁闭室外面是基地,基地外面是地下城,中央市,联盟总部……然而对于我们来说,都只是更大的监狱罢了。”
“我们是被设定好命运的人,沈沛,我和王牙牙,我们注定要成为战士,成为驾驶员,走向战场,然后死在那里的。给我们看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他停了一下,干掉了剩下的啤酒,打了个嗝,扭头看着沈沛。
“你对我们很好,可是为什么?”
沈沛想了想:“我对你们,这就叫好了?”
“嗯?”
“我对谁都是这样啊,我又是你们的药剂师,本来就应该为你们负责的,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啊。”他继续说道,“就像周不信今天救了王牙牙,他说他只是奉陆组长的命令罢了,并不接受我的道谢。而我对你们,也只是奉队长之命,负责你们罢了。”
他看着王一一,少年已经开始显出坚毅线条的脸被长发勾勒得有些柔和。沈沛笑着说:“所以,你们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工作职责所在,没什么特别的。”
“你是个好人。”王一一说。
“嗯,我也觉得我挺好的。”
“你是个好人。”王一一又重复了一遍。
“别夸我了,我脸都红了。”
回去的路上,沈沛看着稍微走在自己前面几步,借着酒劲儿走得摇摇晃晃的王一一。十六岁的少年喝了他人生中的第一罐啤酒,黑色的长发随着步子晃动着,身材修长。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已经长得这么快了吗?
“哎。”沈沛叫他,“你……是不是长高了?”
王一一转过身,几乎已经算是平视着沈沛。
“是啊。”他说,“我还会继续长的,羡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