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并不确定自己应该往哪里走。刚刚举行完葬礼的北区分部是寂静寥落的。正值深夜,到处空无一人。
他的胃里像有一股火在烧。事实上,从小到大,他见证过的死亡并不少。方卿的死,让他久违地感受到真正的愤怒。
七号门失去了它的骑士,沈沛失去了他的朋友。
又下了一层楼,隐隐约约有嘈杂的声音传来。沈沛漫无目标地顺着那声音走去,已经沉睡的基地里,只有实验组的人还在忙碌着。
沈沛站在钢化玻璃窗外,看着里面的技术员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实验广场上静静矗立的,是已经拆卸完成了一大半的废弃机甲。
通身火红,带着无数伤痕的,见证了方卿全部战斗的重明鸟号,如今和它的驾驶员一样,迎来了最后的死亡。
“已经彻底不能用了。”
邵辞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沛没有转身,只安静地听他继续说道:“我也没见过被损坏得这么彻底的特型机甲,受损率超过百分之九十,驾驶舱被全毁……根本想象不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一个人是怎么同时和两匹五级兽搏斗,最后竟然还完成了击杀。”
沈沛看着那被一片片拆卸下来的巨大零件,如同被剥下的一片片受伤的内脏。如今他看着实验组的同僚这样对待重明鸟号,想起曾经自己也站在手术台上,为方卿缝合伤口。
“他是一个很优秀的驾驶员。”终于,沈沛这样说道。
邵辞叹了口气:“是啊……这之后,不知又会来一个什么样的人顶替他的位置。”
他站在沈沛身边,两人一起默默地看着那红色的巨人被一点点蚕食。飞溅四射的火花是金色的礼焰,机械切割的声音融成一声呜咽。
“方卿来到这里,其实也不过一年的时间,比你长不了多久。”邵辞继续说道,“刚从军校毕业不久就来了,据说还是他们那届的优秀毕业生代表,毕业典礼上发言的那种。明明还很年轻,刚来这里报道后的第二天便走向战场,从那以后,很少再见到他本人出现了。”
“在他之前的七号,是个三十岁的画家,通过基因筛查,适配合格,被逼着当了驾驶员,坚持了三个月便阵亡了。再往前的那些人,我也记不清顺序了。”
邵辞没有再说下去。
“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沈沛问。“平时话也没有这么多。”
“刚刚在葬礼上,我看到你了。”邵辞说,“我想说的是,在这个基地里,驾驶员的阵亡,是伴随在我们生活中的事,你知道的吧。”
“我明白。”沈沛点点头,“我也,并不是很难过。”
邵辞耸耸肩:“比起我们,你们医疗组的人和驾驶员的接触更多,感情更深也能理解。不用和我解释什么。”
沈沛便没再解释。他和邵辞一起沉默,看着红色机甲的拆卸工作进入到尾声。
“能留下那块吗?”沈沛突然问道。
“嗯?什么?”
“那块标记。”沈沛指了指刚刚被卸下的胸甲,那上面刻着属于方卿的标记,骑马向前的骑士,身披红色的斗篷,手执燃烧的火炬。“可以送我留下吗?”
邵辞掏出对讲机说了几句,朝沈沛点了头:“我让他们把那块标记单独切割下来给你,你要它干什么?”
“也不干什么。”沈沛说,“就……觉得好看。”
“不要过度悲伤比较好哦。”
“我才没有。”
*
是一块文件夹大小的钢板,火红色的涂料被无数次战斗留下的伤痕剥落得几乎面目全非,马上的骑士伤痕累累却勇往无前。被递到沈沛手上时,冰冷的凉意传进掌心,很像他初见方卿时握住的那只手,也是冷冰冰的,却很有力量,掌心带着厚厚的枪茧,如同这刻着铭文的钢板一样。
告别了邵辞,他将钢板夹在臂弯里,上边盖着脱下的黑色礼服。这空空荡荡的中厅和走廊,复杂的通道和拐角,沈沛直到今天也没有搞明白。
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在走廊尽头出现了岔路。鬼使神差地,他选了左边的那条。似曾相识的样子,灯光很暗淡,墙面被投影照射着宇宙的星图,是一片上下不辨的黑暗中群星的银光。
他认出了,这是他与方卿初见时的那条走廊。
银河系的漩臂依旧在左边不到两米的半空中静静旋转,右边是巨大的红色幸运。超新星在他头顶爆炸,熄灭,如此无声地循环往复。他的脚下是水纹一样的位面,泛着粼粼银光,一直通向走廊的尽头。
在那尽头深处,宇宙的终点,曾有一个穿着红衣默默哭泣的青年。
即便方卿说他已经不记得那时的事,沈沛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时的醉意没有扰乱他的记忆,如今再次踏上这虚无的星图,他却知道,再无当初的青年。
这本应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宇宙尽头,属于他和方卿回忆的黯淡角落。然而那走廊的尽头却传来细碎的响声,沈沛停下脚步,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谁会在这群星的背面等他呢。
他继续向前走去,脚步很轻,头顶的超新星再次熄灭了,一片黑暗中,他等待着光。
又一颗星星诞生了,带着全新的银光,清冷静谧地,在他头顶闪烁着,像一只明澈的眼睛,流星是它的泪水。
借着这银辉,他看清了走廊尽头的人。
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女孩,如水的长发即使扎成辫子依然拖到地上,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更显得身材纤细瘦小。她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瓶酒,瓶身几乎和腿一样粗,豪爽地喝着。
宇宙也不重要了,星芒也不重要了。沈沛抢前一步,劈手夺下那只剩瓶底一点薄酒的酒瓶,责任感油然而生。
“你是谁家的小孩?”他厉声问道,“怎么随便喝酒,大人不管吗!”
听到沈沛的声音,女孩慢慢抬起眼睛。她的眼睛是银色的,如同头顶的星光。
“大人?”她不屑地笑了一声,声音带着凉意,毫无醉意。“我比你年纪可大多了。”
沈沛皱眉看着她:“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月亮。”她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拍了拍身后的灰尘,朝沈沛伸出了手,“你就是沈沛吧?方卿以前,总和我提起你。”
*
王一一说过,月亮是这个基地里,住得时间最长的人。
暗红色的星团死去了,新的星团替代了原有的位置,是玫瑰状的粉色星云。
“方卿说,他死了以后,拜托我关照你。”月亮重新开了一瓶酒,连着喝了好几大口。这样满满的酒瓶,在她身后起码还有十多瓶。她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沈沛,把酒瓶递过去,“喝吗?”
沈沛默默接过瓶子,对着瓶口也灌了一口,随即便呛出了声。
“度数太高了吧。”他把瓶子还给月亮,“我喝不了。”
“娘们唧唧。”月亮撇撇嘴,面不改色地一口灌掉半瓶。她长出一口气,继续说道,“他说,他这条命是你救的,他在基地里的朋友不多,你算一个,要我管管你。真是麻烦啊……在这基地里,要我操心的人还少吗?”
“你在这里有多久了?”沈沛问。
“比你能想象的时间还要久得多了。”
“我听王牙牙他们说,你以前是他们的老师。”
“那对双胞胎还蛮招人喜欢的。”月亮笑着,看着远处的群星,像是回忆起很久远的事,“也算是我自愿提出关照他们的,毕竟我和他们的父亲也算是旧相识。”
沈沛皱眉看着她:“和他们的父亲?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再说我也不想说,你也不用知道。”月亮撇撇嘴,“小王那个人,就是个老好人,说了他多少次也不听,非要留下这两个孩子,自己又没能力管,最后还不是丢给我——唉,真是烦人。”
“小王是谁?”沈沛睁大眼睛,觉得自己真是年轻得可以。此时他面对着月亮,这个看上去不超过十岁的小女孩,就像面对一个巨大的谜团,就像面对宇宙深处最古老的一朵星云。
“小王就是小郑前面那个队长,收养了双胞胎的那个。”月亮不耐烦地说着,“你脑子很慢啊,和方卿说得不太一样。”
“对不起,我来这个基地的时间还很短,很多事情都不了解,请前辈赐教。”
“我才懒得教,和你非亲非故,懒得管你。”月亮垂下眼睛,看到沈沛臂弯中的黑色礼服下露出钢板的一角。她伸出手,用不容置疑的力气抽出了那块钢板,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怎么在你手上?”她问。
“我刚刚路过实验组,看他们正在拆卸机甲,问他们要来的。”沈沛的视线也落在那上面,低声说着,“再怎么说,方卿也算是我的朋友。”
月亮伸出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摸着上面深深浅浅的划痕。骑士的斗篷被撕碎,火焰覆盖着弹孔,几乎熄灭。
“重明鸟号……这是方卿自己选定的名字。”月亮慢慢地说着,清亮的声线不知为何,竟显出了苍老年纪才有的声调,诡异又合理的,带着温暖的情绪。“特型机甲的名字,大多是由实验组的那群人和队长决定的。然而这台机甲刚刚与方卿完成适配以后,他便问,可不可以叫它重明鸟。”
“红色的身躯,在巨兽怪物面前毫无惧色地守卫人类,对人类的要求又很低,明明自己的脾气很大,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却又每一次都及时回应着人类的请求。”月亮笑了一下,叹了口气,“很像那个笨蛋。”
沈沛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方卿这个小孩,算得上是我挺喜欢的一个七号。”月亮说。“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和你差不多,也算是有点天赋的那种药剂师。只不过你和所有人的适配率都能达到及格线,而我更特殊一点,我是只属于七号的药剂师,只要成为七号驾驶员,我和他便能顺利适配。”
“所以其实,你才是七号门的守护者?”
“可以这么说吧。”月亮撇撇嘴,“我见过的七号驾驶员,大概比我们眼前的这些星星还要多吧……很多人的名字我都不记得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以后,也会忘记方卿的名字呢。”
“可我不会忘。”沈沛慢慢地说,“我不会忘记他的。”
月亮笑着看向他:“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方卿直到死前都这么挂念你了。”
“他啊,早就有预感自己会死,所以才会偷偷溜出去找你。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这个基地里,哪有瞒得过我的事呢。对了,他还说,等你回来,如果他已经不在了,一定要让我带句话给你……”月亮微微眯起银色的眼睛,仰着头认真想了想。“他说,他的愿望,是看到真正的天空。”
沈沛微微睁大眼睛,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月亮问,“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这句话?”
沈沛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就在他救下他的命之后,他曾问过他,向白鱼求而不得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他本以为方卿永远不会告诉他,就像他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七号门后的世界。这关乎性命,关乎信仰,关乎最后的希望。
而就在最后,在方卿生命最后的一刻,他把这份秘密,交到了沈沛的手上。
沉甸甸的,带着他全部的梦想,求而不得还复求的奢望,连同他的命,一起送到他的手上。
红色的火焰熄灭了,只有银色的星光,依然闪烁着微光。
他说不出话,嗓子干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十年前,梁辰的死让他决定走上如今这条路,他的身上背着梁辰的那条命,一路走到今天,为了寻求真相,丢掉了许多不需要的东西,目标明确,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不用放在心上。
而如今,方卿选择把他的命也交到沈沛的手上。十年后的他,不可能再只为梁辰一个人走下去。他有了更深的负重,那重量压在他身上,却让他看清了更广,更长,更凶险也更坚定的前路。
他的生命不再只有复仇这一份执念。方卿的话重重砸在他心上,那年少有为的青年,为自己选了重明鸟的名号而背负起一切的年轻人,沈沛很想,替他看看那片真正的天空。
哪怕不复存在,哪怕永远不能得见,他也愿意背起他的命,替他走下去。
月亮重新开了一瓶酒,递给了沈沛。
“再不能喝,也喝了这一口吧。”她说着,自己也开了一瓶。“这瓶酒,就敬我们认识的方卿。”
宇宙的终点,群星的怀中,他们仰起头,同时灌下半瓶酒,剩下的半瓶,他们洒在了刚刚诞生的新一团火红色的星云上。
“那只鸟啊……”月亮叹道,“如今,终于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