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天空奉献双目，为风奉献呼吸，为大地奉献四肢与身躯，为山奉献骨，为河流大海奉献鲜血，为圣神奉献心脏，为光明奉献灵魂。
郑白衣拔掉贯穿胸膛的巨刺，抬手关上了AI警报提示。
他转过身去，山峦已经开始震动，玄蛇醒来，而他们只是它身边的蜉蝣。
郑白衣再次执起长弓，守护梦境之箭如植物般自掌心生发而出。
烈火再次劈开长夜，六级入侵种半边巨翼受损，自空中跌落下来。
*
郑白衣知道，自己只是不喜欢学习，并不是脑子不好。
比如现在，他依然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窗外白色穹顶的壁灯像睁着的眼睛。他不再四处张望了，甚至也很少再去看陶夭的背影。
第一排和最后一排的距离有多远？上了高中的郑白衣，已经是全班身高最高的男生了，几步就能跨过去的距离，在他看来却遥不可及。
陶夭依然名列前茅，郑白衣起步时间晚，想要迎头赶上也很吃力。但好在智商够用，几年刻苦学下来，也算能跻身优等生的行列。
即将毕业时，陶夭可以选择的路有很多条，但真正让她犹豫的只有两个选项，考上大学之后成为老师，像她父母那样，或者进入军校，开始全然陌生的生活。
郑白衣是很早便决定了的。考进军校，成为驾驶员，把所有的工资都寄回家，让母亲可以不必继续在第六区终日操劳。
他单手撑头看着陶夭的侧脸，女孩早就没了当初不问世事天真快乐的样子。她的脸颊带着冰冷利落的线条，像在电影里看到的，诞生于极寒天空之中的雪女。
那时，他们并排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放学后的教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郑白衣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
窗户是开着的，外面有微微的凉风吹进来，吹动了陶夭耳边的碎发。
“想好了吗？”郑白衣轻轻地问。
陶夭没有看他也没有答话，笔尖落下又抬起，再落下时，简简单单地在中央军校的选项上打了个勾。
“其实我还是觉得你当老师比较好啦。”郑白衣趴在桌上，下巴抵着胳膊，仰视着她，“军校是很辛苦的哦。”
“我知道。”陶夭淡淡地说着，像是做了个无关痛痒的决定，改变的也是其他人未来的方向。
“要做驾驶员吗？”
“当然。”
郑白衣看着她的眼睛，自下而上地看着，那双眼睛平静如水，又广阔得像无边无际的大海。
她的下巴很小巧。明明是一个长相精致的女生，给人的感觉却像一把寒夜的长刀。
他最后也没有问出口，心中一直所想的问题。
他想问她，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决定成为一名驾驶员呢？
*
第二箭射出去时，郑白衣发现了异常。
那双又无数扭曲的利爪组成的巨翅，活生生地将那支箭凭空抓住。箭身的烈焰烧穿了掌心，那翅膀上的利爪却改变了方向，将箭扔向玄蛇的方向。
整个世界都在震动，随着神明的苏醒发出巨大的呜咽。
“启动磁场！”陶夭提高音量，依然目不转睛。
“启动PPC磁场。”唐朔重复着，手下一刻没停。
因玄蛇活动身躯而产生的微微震荡，在一阵轻微的嗡鸣声中渐渐消失了。唐朔看着新竖起的一块悬浮屏，上面绿色的数据不停地跳跃刷新着。
“是可以一定程度上抵御玄蛇冲击的磁场。”唐朔向沈沛说道，“不过能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效果也很有限。”
“要派增援过去吗？”
“多几只虫子去打扰玄蛇？”陶夭冷冷地重复，“这种情况，队长之前不是没有遇到过。我相信他。”
黑色的巨大山峦暂时停止了活动，一声长啸响起，仿佛随梦呼出的气息。
“现在知道为什么会在出战前由神父举行仪式？”陶夭继续说道，“人类面对无法想象的恐怖存在时，总会妄图依靠某种神秘的力量得以庇护。队长不相信这些，所以一度想要取消这种形式。”
屏幕中，巨大的怪兽拖着残缺的巨翼向伏羲号扑去，扭曲的身体沾着毒液完全覆盖住了那道黑色的影子，陶夭皱眉看着，眼神却丝毫没有因动摇而闪烁。
“后来他说，前任队长告诉他，不要认输。”
因巨大冲击而造成的机体损伤已经出现在驾驶舱内部。一片刺目的火花中，郑白衣一声不吭。
战场上是寂静的，监控台上也是。
一片黑暗中，先是有了一点点微弱的光。
那光聚焦在一处，只是一个细小的点。随后光芒继续扩大，自入侵种的背部灼烧成一道星河。下一秒，伏羲号黑色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那里，他站立着，手执一柄黑色长剑，剑身裹挟着烈火，硬是避开了巨兽的身体。
*
后来郑白衣和陶夭同时毕业，成绩优异。陶夭留校继续攻读更高的课程，郑白衣直接进入北区分部，三个月的训练结束后，成为这里最年轻的王牌。
那是整整二十多年来，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别，从此进入到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郑白衣第一次站在这一号门后的监控台上，看着队长独自面对这恐怖的沉睡着的神明，看他如夜影般沉默地击杀怪兽，看他带伤归来。
他对他说，你认为，面对这样的神明，面对这暗无天日的世界，祈祷真的有用？
郑白衣摇摇头，没有说话。
队长说，也许你会觉得，向虚无的神明祈求庇佑，本身就是懦弱的表现。但正是如此懦弱的人类，恐惧着，奢望着，幻想着，却依然走了出去，站在外面，面对那根本不可能战胜的对手，这便是人类的勇敢。
他拍了拍郑白衣的肩膀。
总有一天，你会像我一样面对这些，他说。到那时，一定不要认输。
*
“扫描完毕，无异常。可以撤离。”唐朔在对讲中汇报着。
“收到。”郑白衣简短地回答道。这是整场战斗以来，他的声音第一次响在监控台中。
沈沛这时才意识到，原来郑白衣并不是在进入战区后便把对讲关掉了，而是从始至终，不管是被刺穿胸口也好，被六级入侵种逼到绝路也好，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
“以前我只觉得队长绝情，不肯为双胞胎提供支援。”沈沛嚅嗫着，“没想到队长自己就是个狼人。”
“现在知道也不算晚。”郑白衣的声音再次响起，“你……”
剧烈的震动打断了他的话。伏羲号迅速转身，险险躲过一波攻击。
不是入侵种，是来自玄蛇的攻击。
巨大的獠牙如同高耸的山峰，只是轻轻一撞便摧毁了一座黑色的岩山。玄蛇抬起头，睁开了猩红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如同燃烧着的星球。
*
队长意外阵亡后，郑白衣成为了北区分部新一任的队长。
陶夭也已经从军校毕业，她重新回到他身边，从王牌到副队长，一步步陪着他走过了每一次的任务。
那时的郑白衣也不再是刚刚毕业，两人分离时那副毛头小子的样子了。从王牌驾驶员到基地的队长，他这些年经历的很多事，大多都没有向陶夭提起过。再出现在她面前时的郑白衣，照旧是笑得眼睛弯弯，嘴角露出一颗虎牙。
却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心底如镜子一样透亮的青年了。
他还是会开玩笑逗她开心，对她的话言听计从，脾气温顺得仿佛从来不会发火。但是陶夭知道，他已经变了很多。
镜子沉入深渊，潮水漫过山谷，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没有问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如同郑白衣从未问过她当初为什么选择读军校成为驾驶员。他们默默地迎接着这重逢，默默地一起走上如今这更危险的前路。
前路漫漫，郑白衣要面对的是根本不可战胜的神明，和比神明苏醒更恐怖的人心。
陶夭的想法却很简单，简单明了得像一条朴素的直线。
她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活下去，她想帮郑白衣一起，带着更多的人活下去。
*
冷汗从陶夭的脸侧流下，滴落在脖子里。她紧紧握着双拳，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
“磁场防御等级已经调到最大。”唐朔的声音里也透着紧张，“是否调动支援。”
陶夭没有说话，她随着郑白衣的视线看着苏醒的玄蛇，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山峦蠕动着，大地发出嘶鸣。巨蛇轻轻摆了摆头，泛着血光的视线终于注意到了面前那道黑色的影子。
那条影子那么小，像飞虫一样，很容易就被忽视了。
它低下头去，凑近去看。
郑白衣只觉得视线之外的一切都被面前这黑色的巨影淹没了。一片黑暗中，只有燃烧着的两团血火，冰冷无情地盯着他看。
那视线几乎能灼烧掉驾驶舱的防护罩，能卓烧掉他的身体和神经。
巨蛇朝他张开嘴，露出高耸的獠牙，呼出的气息像一阵飓风，郑白衣勉强才能稳住身体。
他伸出手，伏羲号随着他的动作也舒展双臂。
如飞蝇徒劳地伸展翅膀，面对一场风暴。
*
陶夭总说郑白衣，你真是个笨蛋。
而郑白衣也总是温和地笑笑，挠着头发说，是啊，所以你可千万不能放弃我啊。
不会放弃的。陶夭想，我不会放弃你，我相信你，我信任你，你是郑白衣，是我的队长。
*
毒牙抵住手掌的一瞬间，因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冲击力，伏羲号猛地向后摔去，抵在岩壁之上。
但他的手依然没有放下，手掌依旧抵着那巨大的尖牙，那上面滴落的溶液腐蚀了他的盔甲。
郑白衣抬头看着，目光毫不躲闪地盯着玄蛇的眼睛，他知道，玄蛇同样也正在审视着他。
那双如星球被烈火吞噬般燃烧着的眼睛，冰冷地，漠然地，毫无感情地看向他，看穿他的灵魂，仿佛看穿一粒微尘。
郑白衣一动不动，迎接着这样的目光，如同一尊石像。
队长说过，这就是人类懦弱的勇敢，这可笑的勇气支撑我们走到现在仍不放弃，所以，一定不要认输。
像是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久到整个地下王国都化成尘埃，巨蛇微微动了动，撤回了獠牙，抬起头发出一声长啸，山峦涌动，一切重归平静。
——诸神，请求你们，倾听我们的祈愿。
*
郑白衣下了机甲，伴随着右臂的脱臼，照常是一脸轻松的样子。仿佛刚刚生死之间的事从未发生过，只是一场渺然而逝的梦境。
陶夭走到他面前，照旧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她抬头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道：“你真是个笨蛋。”
郑白衣笑着，眼睛弯弯的，露出一颗虎牙。
他用左手扯了扯陶夭的袖子，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说：“我们，还要一起到土星上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