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白梦的集会彻底结束时,沈沛已经找不到戴春倚的身影了,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或者之前短暂的交谈只是一场模糊不清的梦境。
“要我送你一程吗?”刘美人站在自己那辆骚包跑车前,扭过头问道。
沈沛摇摇头。此时已是凌晨三点,街上几乎空无一人,正是独自散步的好时间。他目送刘美人驱车而去,伸了个懒腰,看着穹顶上镶嵌的无数射灯,真的很像传说中的星空。
从第五区到第七区的路程并不远,但中间隔着的以重工业为主的第六区地形复杂,工厂拥挤着堆得密密麻麻,整个城区由隆起的巨型管道组成,年久失修的地方会喷出滚烫的废水和蒸汽,不熟悉这里的人很轻易便会迷失在这片黑色的丛林里。
沈沛轻车熟路地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铁网,在遮蔽视线的管道组成的迷宫中轻巧地走着。刘美人送的那件黑色的白梦制服还好端端地穿在身上,合着浓郁的夜色很轻易地混为一体。即将穿出第六区,拐进一条幽深逼仄的小巷时,沈沛的脚踩在一个柔软的物体上,随即被绊了一跤,差点摔倒。
是一个人。一个人躺在即将融入完全黑暗的巷口,躺在散落着垃圾,污水和油渍的泥潭里。
这样的人,在第六区和第七区的交界处有很多。得了绝症的病人,失去工作的老人和毫无生存欲望的年轻人。他们终日以劣质酒精和迷幻剂为伍,偶尔有打扮艳俗浓烈的街女从他们身上跨过,而这些人也只是抬起头麻木地看上两眼。
这样的人见过太多,沈沛本不想理睬,这一次却鬼使神差地俯身看去——
“卧草。”他难得爆了句粗口,“小信信?”
躺在污水之中,浑身裹着劣质酒精刺鼻气味的人,是北区分部的药剂师,沈沛的同事,周不信。
“你在这里干什么?”沈沛也顾不得许多,蹲下身想拉他起来,却见对方浑身上下都是乌青和血迹,从里到外都是一团糟。
“……是你啊。”周不信勉强睁开被打得高高肿起的眼睛,认清来人后,吐出后半句话。“滚开。”
“你怎么搞的啊。”沈沛完全没理会对方的态度,一边把胳膊架到肩上撑起来,一边迅速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状况。没有受什么很严重的外伤,整个人臭的不行,和平时在基地看到的永远一身一丝不苟白大褂的样子反差很大。
显然是被多人围攻打出来的伤口。至于为什么被打,又为什么会在第六区刚刚好被自己碰见,沈沛倒是没来得及多想。他搀着周不信慢慢走出小巷,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把人一股脑地塞进后座。
穿过朦胧夜色,车子停在第七区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那是沈沛很早以前买下的单身公寓,位置经过仔细考量选定的,绝不会惹人注意,又有足够的私密性。他把周不信拉下车,无视掉对方因发烧昏迷嘟囔的脏话,架着他回到了自己的家。
虽然很长时间都没有来过这边,但屋子里东西简单,罩着单子也并没有多脏乱。沈沛撤掉罩布,把周不信拖到床上,才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昏黄的灯光下,周不信已经彻底睡了过去。沈沛叹了口气,颇有些认命地忍着来自第六区污水沟里的恶臭和冲天酒气,把那身脏到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衣服扒掉,一股脑丢进垃圾桶里,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对方身上的伤口,确认都是皮外伤后,扯过一条床单为他盖在身上。
把对方的脏衣服打包丢进楼下的垃圾桶,又去附近的小店买了食物和水后,沈沛重新回到家里,周不信依然沉沉地睡着,呼噜打得震天响。沈沛想了想,翻了药箱出来,用酒精先给他擦了一遍身上的伤口。
多是淤伤。虽然周不信平时也总是一副全天下的人都欠我钱的样子,说话又短又冲,人也完全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但总归也算是个认真对待工作,遵守纪律一丝不苟的合格社会人。药剂师的工资虽然没有高的太夸张,但是身为驾驶员的专属药剂师,已经属于特级行列了,衣食无忧,生活有点追求的水平程度也还是有的。而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的贫民窟,又为什么带着一身劣质酒精的味道打架斗殴,沈沛实在想不出其中缘由。
印象中,周不信并不是一个会喝酒的人。
一夜未眠。
穹顶的模拟天光蒙蒙亮时,周不信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屋顶和房间,转过头看去时,绝对想不到的人正坐在自己身边。
一身休闲装扮的沈沛环臂坐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地就快要睡着。自己怎么和沈沛扯上了关系,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陌生的房子里,周不信晃了晃头,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上下的每一条肌肉都有撕裂般的剧痛,每动一下都很痛苦。
但他开始勉强半坐起来,刚想下床,就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一件衣服都没穿,可谓寸步难行。
“靠。”他骂了一句,嗓子干涩声音沙哑,听上去如同一个宿醉未醒又纵欲过度的落魄老头。
听到响动,沈沛睁开眼,伸了个懒腰。
“你醒啦。”他这样问着,仿佛对眼前的情景早已见怪不怪。
周不信目光警惕地看着他,把盖着的床单拉到胸口:“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看你大半夜一个人躺在路边衣冠不整的,我就把你捡回来,扒了你的衣服,让你在我床上睡个好觉,顺便给你做了个全身检查。”沈沛说得理直气壮,语气波澜不惊,表情稳重得有些微妙。
周不信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才发现嗓子干痛。
“我衣服呢?”
“扔了。”
“扔了?!”
“对,扔了。”沈沛坐着没动,好整以暇地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同事,继续说道,“你能先去洗个澡吗?你把我床单都弄脏了。”
“我……”被难堪,愤怒和不好意思等多种情绪拉扯的六号驾驶员的药剂师,再怎么说也是个接收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本身又是医生,对基本卫生习惯还是有着自己的坚守的。如今沈沛也算帮了自己的忙,麻烦人家一晚上还把人家床弄脏了,其实他心里多少也有些过意不去。
“卫生间在哪儿。”他问。
沈沛抬手指了指左边的门。
“那……”周不信低头看了看床单,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你转过去。”
“你有的什么东西我没有?”沈沛不吃这套,“我不转。”
“很奇怪吧这种情况!”周不信怒吼。
“就是因为奇怪啊!”沈沛也提高了音量,“谁知道你私下里是什么样子!酗酒打架斗殴,万一我一个没看住你跑了怎么办!”
“你都把我衣服扔了我能跑吗!”
“那我不管,这是我家,我说了算。”
“你……”
周不信瞪大眼睛愤怒地瞪着沈沛。他的眉毛很浓,平时不生气时都很严肃,如今更像是能喷火一般。
奈何对面坐着的这位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泰然自若,甚至还微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对方衣冠楚楚,自己只剩一条内裤,从本质上处于劣势。周不信就是再蠢也知道认怂,更何况他本身是个极聪明的人。
忍一时天下太平。他扯着床单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艰难地从床上挪下来,一步步朝卫生间走去。
“小信信。”沈沛在背后叫他。
“干嘛。”
“你腹肌挺棒的。”
“靠!”
澡洗到一半的时候,卫生间的门被突然间粗暴地打开,周不信浑身一个激灵地瞪大眼睛看过去,沈沛拿着自己的一套干净衣裤大大方方地站在门口。
“你干嘛!”
“给你送衣服进来,你不是不想光着吗?”
“不会敲门吗!”
“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要敲门?”
“那你快走啊!”
沈沛把衣服放在架子上,又转过身看着他。
“伤口我都给你处理了,你洗的时候注意点。”
“我不瞎!”
“眼睛肿的有点厉害,你注意不要碰到了,不然真的会瞎。”
“我知道!”
“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赶紧出去行不行!有什么话不能等会儿再说吗!”
“好的吧。”沈沛耸了耸肩,站着没动,”哎,小信信,你……”
“快滚出去!”
沈沛皱着鼻子把弄脏的床单撤下来,换上干净的床单后,挑剔地看了一遍。检查没有任何问题,符合他自己的卫生标准后,他终于可以躺在床上好好地伸展一下在椅子上窝了一整夜的身体。
又过了一会儿,卫生间的水声停下了,周不信终于换了干净衣服,表情别扭地走了出来。
“挺合身的么。”沈沛靠在床头打量了一下。周不信和自己身高差不多,身材也差不多,穿上普通的牛仔裤和T恤衫,也分辨不出什么差别。
“谢谢你啊。”周不信咬着后槽牙挤出一句感谢的话。“我昨天……”
“你昨天干嘛了和我无关,我不想听。”沈沛摆摆手,从床上坐起来,“不过我倒是需要你记住一件事。”
“什么?”
“昨天晚上,可是多亏了我,把你从污水沟里捡回来。”沈沛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说话一字一顿加重着语气,“可是多亏了我,你的伤势才得到妥善处理,可是多亏了我,你能睡在干净的床上,穿着干净的衣服,还洗了澡。”
他盯着周不信的眼睛,语气夸张地说着:“可是多亏了我哦。”
“……我会还你这个人情的。”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会好好把我帮你的忙记在心里的,对吧!”沈沛双手搭在周不信的肩上,用力捏了捏。“你要记住,我没有问你任何私人问题哦,我可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哦。”
“……我也不会说今天发生的事的,和谁都不会说的。”
“我可没有问你为什么酗酒打架斗殴哦,我一句都没有问哦!”
“……我也不会问你为什么在第七区有房子的,我和谁都不会说的。”
沈沛笑眯眯地看着周不信,仔仔细细地盯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然后微笑着松开了手。
“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后退一步,说道,“那没事你就先走吧。”
周不信挠了挠头发,啧了一声。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他问。
“我今天可是很忙的。”沈沛打了个哈欠,抬手看了看表。
已经是上午七点,街上已经有了不少人,整个城市已经复苏。
四月三日的清晨,一个安稳如常的日子。
“我还要为一位小公主买生日礼物,你的事先放一放,总会让你还我这个人情的。”沈沛笑着,身后的窗户里透着模拟的日光,照的他没有藏在阴影里的那侧脸暖融融的。“回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