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们杀了人,其中一人记住了我的脸。我躲进一间酒吧,里面正在举行一场假面舞会。他们四个凶手也戴着面具进来了,我是唯一一个没戴面具的人。他们发现了我,想要杀我灭口,结果我一对四把他们都干死了。最后一个戴着骷髅面具的凶手倒在我面前,我摘下他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沈沛半眯着眼睛,像是努力回忆着什么似的:“这就是我昨天做的梦。”
他们坐在热闹的食堂里,正是午饭时刻,墙壁的投影也是正午的骄阳与艳丽的花朵。穆槿吃饭速度很慢,比赵灯还要更慢一些。沈沛早早就吃完,本想提前一步离开,却被拽着胳膊硬拉着坐下,一定要聊天。
“听说你和双胞胎聊得都挺好的,也和我聊聊。”他说,“毕竟得长期合作么。”
沈沛叹气:“我是觉得雇佣童工太没人性,才想给他们带去一些春天般的温暖,你家庭幸福事业有成,也用我给你送温暖吗?”
“聊聊,聊聊。”穆槿坚持,“或者你问我也行,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沈沛想了想:“听说岳之小也是你们雇佣童工过来的?”
“你很执着于雇佣童工这个话题啊。”穆槿笑,“他不是,他是自愿考进来的。当时他妈妈陪他过来参加驾驶员的初级考试,他紧张得连自己叫什么都说不出来,结果一上操作台大家都惊了。队长本来觉得他太小,想等他成年再正式招进来,但是他妈妈很坚持,于是便签下了。”
“所以是他妈强迫的,不是他自愿的。”
“也不能这么说,他自己后来说也觉得挺高兴的。这个孩子胆子小,和谁说话也不多。”
“和周不信说得也不多吗?”
“周不信?”穆槿摇摇头,“他和谁都不怎么说话,除了出任务和工作,他和谁都不打交道。”
“我那天看到七号了。”沈沛沉默了一会儿,在穆槿吃完了第三张馅饼时突然说,“当时我喝醉了,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他说他叫方卿,穿着红色的外套。”
“那真是很罕见。”穆槿并没有主动继续这个话题,他反而问沈沛,“我看了你的资料,你是中央军校毕业的,为什么要考军校?”
“药剂师这个行业其实只要是医学院毕业的就行,不一定非要是军校里的医学部,但我就是想考而已。”沈沛半垂着眼睛,明明是回忆起什么的表情,语气却依然理所当然地把话毫不走心地顺出来,“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穆槿耸了下肩,没再说话。
他自问并不是一个多么敏感的人,有时候甚至有些心不在焉的迟钝。而正是因为这种迟钝,让他可以将更多的精力集中在真正的目标上,排除掉比别人更多的来自外界毫无意义的干扰。郑白衣说穆槿有时候脾气好到连他自己都甘拜下风。而穆槿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没有在意到那些细枝末节的人事罢了。然而沈沛是第一个让他觉得违和到不得不去注意的人。他的话永远半真半假,又带着毫不掩饰的敷衍笑容。
穆槿是一个谨慎的人,在郑白衣发给他资料后,专门去查过更多的信息。在北美研究所的资料库里,公开发表的论文中,沈沛的信誉度高居榜首。明明是一个对待工作极其认真的人,为什么对待其他事情却如此漫不经心?
让沈沛一举成名,成为最年轻且最成功的药剂师的一篇署自他名下的论文,里面详细论述了药剂师和驾驶员之间关于情绪与感情共振影响适配指数的依据与理论,不同于其他研究下单纯探讨神经层面联结的报告,沈沛开拓出了一种全新的可能。
穆槿外语不太好,那篇研究又到处充斥着专业术语,他看得晕头转向,艰难地看了七八分懂,算是提前认可了沈沛的实力。
一个能写出这种研究报告的人,自己却将感情隐藏到最深处,不暴露给任何人看,他的实验灵感是从哪里来的?
旁边桌的一群人,将两张桌子拼到一起,中间架起铜锅,里面是红红的滚烫的汤。那群年轻人围坐着,把生肉和生菜丢进去煮,吵吵闹闹的。
因任务失踪又被寻回的两名勘探队员重新归队,受的伤也差不多痊愈了。大家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庆祝,没有人问他们失踪的那半个月以来经历了什么。
“我以前看过一篇小说,不记得是谁写的了。”坐在穆槿对面的沈沛单手撑头,看着那桌热热闹闹的人群,话却是对着穆槿说的。“是一个五百年前的人写的,那时他们生活在地面上,每到冬天,就会吃火锅,煮各种东西,煮一切。”
“里面还说,他们坐在家里,看着窗外的雪,雪下得很大,在路灯下闪闪发亮,鹅毛一样大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凉,瞬间就化了。他们一边吃肉一边看雪,暖融融的。”
在那一瞬间,穆槿突然能够猜到沈沛接下来想说的话。
沈沛说:“我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今天是130年10月31日,正应该是深秋初冬的季节,街道两边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到处都是金色和红色的树冠。有的树叶已经全部落下,露出光秃秃的,向着碧空伸展的灰色的树枝。空气是纯粹的,带着寒风温柔的凉意,吸进鼻腔像冰冷的泉水,偶尔刺激得人眼眶发红。
这是投影里的世界,带着地底人毫无根据的想象。这漫长的一个多世纪,人们早已习惯了恒温封闭的环境,早已忘记了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和节能灯光照射下来,到底有什么不同。
穆槿总觉得,在沈沛封闭的灵魂深处,有一道缺口,通过这一次无关痛痒的谈话细节,微微漏出一点点光。
他说:“也许我们看不到,可是接下来也许就会有人看得到。”
“嗯?”
“雪,风,天空。”穆槿笑着,“你在小说中看到的一切。”
沈沛微微睁大眼睛,看向对方。他本有些后悔,说些显得矫情和琐碎的话。他本不指望穆槿能认真听,只当自己在为他制造一些吃饭时需要的白噪音。他讲了支离破碎的梦境,讲了隔壁听到的闲言碎语,讲了许多自己都不记得的话。他看着穆槿,而穆槿只是笑着,回以认真的眼神,像秋天的河水,不见一点灰色的杂质。
红叶落在水面上,顺着河流漂向远方。
沈沛别开眼神,看着隔壁正吃得热火朝天的年轻人,嘴上却说:“你吃得真慢。”
饼干吃到第三块时,整个基地上空响起红色警报。三号门被袭,等级未知。穆槿几乎是在警报响起的同时就站起来朝门外跑去,沈沛紧紧跟在他身后。
“你,你刚吃那么多,等会儿不怕吐了吗!”他跑得气喘吁吁,“我头一次见到比我,还能吃的。”
穆槿不说话。他带沈沛乘上紧急电梯,朝备战区一路冲过去。
电梯舱的墙壁是泛着冷光的银白色,因为时间长久而显出黯淡锈光。两个人默默无言地看着下沉的数字,负100,负110,负120。
沈沛觉得此时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在两个人第一次正式合作之前。他瞥着穆槿的侧脸,而对方表情严肃得像一座山。
电梯门开,三号门的驾驶员和他的药剂师同时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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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白衣已经等在备战室。穆槿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换着黑色作战服,一边看着显示器上的数据。
“目标距离三号门约1.5公里,移动速度不快,但确定已经锁定攻击方向。”郑白衣说,“入侵种等级是四……或者五。”
“什么叫四或者五?”沈沛急了,“等级对应入侵种的破坏力是呈量级递增的,四还是五都分不清楚吗?”
郑白衣并没有因为沈沛的态度而生气。相反,他叹了口气,看着穆槿:“我们无法监测出对方的确切等级,它和我们之前遇到过的怪物都不同,只能推测出大概区间……抱歉。”
已经换好衣服的穆槿拍拍郑白衣的肩膀:“没事,放心。”
沈沛站在监视器前检查穆槿通过作战服的传感器显示出来的体征数据。目前一切正常,就连心跳也没有变快。穆槿没再多耽搁,检查了一遍装备后就离开了备战室。
郑白衣带沈沛来到另一边的监控台。这是一个被防弹玻璃环绕的圆形房间,玻璃墙外是钢板焊成的壁垒。沈沛的助手小孟,医疗组的组长陆南和副队长陶夭等在里面,见两个人进来,陶夭朝角落里的操作员点头,接着是“咔哒”一声钝响,像沉重的铁门被拉开,灰色的钢铁壁垒慢慢敞开,玻璃屋里的视线变得开阔起来。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全然不同的另外一幅画面。巨大的钢筋铁板铸成的停泊广场上,几百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工人紧张地忙碌着。实验组的那群人露着肌肉,给穆槿的机甲做最后的检查。
矗立在停泊场正中的高大机甲,将近百米的高度,像个沉默的巨人。机体涂着黯淡的深蓝色涂料,左侧胸甲上印着独有的标志性图案:两两相叠的四只金杯,和顶端的一朵盛开的睡莲。
穆槿乘着升降梯来到位于头部的驾驶舱,已经就位,开始检查通讯系统。
“三号就位。”
“收到。”
沈沛看着泛着冷光的显示屏,穆槿的体征数据依旧平稳,丝毫看不出大战来临之前的紧张。
人机同调开始,数据很轻易地飚到百分之六十,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升到七十,八十。
升到八十二的时候,沈沛在对讲中叫停。
郑白衣看着他:“这是我和陶夭的战时数据,穆槿还可以更高。”
扩声器里也传来穆槿的声音:“我还可以继续。”
“我知道。”沈沛对着穆槿,也对着郑白衣说,“但是这次情况特殊,在不确定对方等级的情况下,我建议不要率先浪费精力。”
这不是北区分部之前一贯熟悉的作战方式,尤其对于让他们引以为豪的王牌驾驶员来说,这分明就是一个过低的同调状态。在实战中,药剂师的职责是监测驾驶员的体征数据,监测他的精神网同调状态,给予驾驶员专业的建议。但最终的决定权依然在驾驶员那边,虽然两者衔阶平级,但驾驶员比药剂师拥有绝对的主动权。
然而穆槿并不是个无谓冒进的人。他没说话,似乎是在评估沈沛的建议。
郑白衣想说什么,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陶夭抬手制止。
“按照沈沛说的来。”北区分部的副队长语气淡淡地,声音不大,却回响在整个监控室里。“他很清楚他在做什么。”
“收到。”穆槿没有任何犹豫地回复。接着,巨大的机甲动了起来,沉睡的巨人开始复苏,它抬起右臂,握住巨拳,金属和齿轮摩擦的声音因为精密的调配显得并不刺耳。检查完毕后,它转身走上传送带。
每一步都沉重,每一步都坚定,每一步的钢铁与钢铁之间的接触都能引起共振,整个监控室都能感受到的震动。
“穆槿的机甲,是夸父号。”郑白衣说,“来自一个古老的传说,巨人想要知道太阳的样子,便用生命追逐太阳,直到最后。”
“是啊。”沈沛看着显示屏,耳机里传来穆槿平稳的呼吸声。他说,“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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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父号被送到三号门前。这是一栋镶嵌在整个岩体里的巨大的门,比机甲还要高出许多。从隔离舱到三号门的这一段距离,只有地脚一排光线昏暗的线灯。透过穆槿机甲头部的光源,沈沛在监控室里看到穆槿眼前的景象。那扇无比巨大的门上,嵌着无数和岩壁融为一体的藤壶。透过惨白的灯光,刻在门正中间的是一副意义不明的图案。
被挖掉双眼的四种生物的头部——老鹰,公牛,狮子和人,四颗像面具一样眼眶空洞的头围着正中央的一颗六芒星。六芒星的背后还有着更加繁复的花纹,却被海水和时间冲淡成面目不清的样子。
“这图是什么意思?”沈沛问。
“没人知道。”郑白衣答,“这图案在公元初就有了——也许更早,在人类还生活在地上的时候,我不确定,没有相关的资料。”
“只有这一扇门上有吗?”
“七扇门都有,都不一样,以后有机会你能看到。”
“闸门在二十秒后打开,目标距离三号门位置两百米,脉冲炮已就位。”简短的指令在穆槿的耳机里响起,毫无感情的智能机器的声音。
“穆槿。”沈沛对着话筒说,“闸门打开后,同调率上升到百分之八十三,保持这个区间,直到看到目标。”
“收到。”
倒计时最后五秒。穆槿看着这扇熟悉的,神秘的巨门,重新调整了一次呼吸。
监控室里的沈沛透过驾驶舱的摄像头看着同样的画面。他们都知道,再过一秒,门开之后,便是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