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的平坦路面早已抛在了后头，此时的风景也变了个季节。原本是夏夜之景，这会的周围从空气、到树木、再到地上的石头都呈现着浓厚的冬日之意。
带路的小孩依旧牵着钱婆婆，前边跑得飞快以至两侧风景如光影闪烁而过；这会毕竟是到了雪山上，他喘着气停了下来，两颊一片通红。
“跑累了吧？休息下吧。”钱婆婆关切地问道。
“嗯。可能是好久没运动的缘故，以前我跑跑可快了，在山上跑也不累的。”小孩说着，才停下来一会儿，但喘息已很快平复了，只有双颊如霞的晕染未褪。
“是还要带着婆婆我的缘故，才跑喘气了吧。真是辛苦你了。”钱婆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轻轻去揩小孩微微蒙着汗层的额头。
“才不是因为婆婆呢！肯定是因为我最近太懒了。看样子，我要跟小卯那样每天跑一跑。我可不能输给小卯！”小孩信誓旦旦地说着。
剩下的路，两人开始缓缓地一步步拾级往上。山路崎岖，但沿路都有暖黄色的灯光驱赶掉了原本的夜色，也一并驱赶掉了崎岖蜿蜒带来的不安感。
灯光的源头是沿着阶梯浮于空中的小雪球状物发出的。以手去触，却也碰不到这光源雪球的边沿，一下手便会穿透了那光。细看之下，每一个雪球状的表面上都有雕琢着的形态各异的莲花莲叶图案，花叶的纹理均以凸显的线条相示。
悬浮一路的这“雪球”，偶尔风吹着它原地转动，不经意的某个偶尔，还能捕捉到落于地上的光中也带着雕饰其上的那莲的影态。这不易看出的细节衬得一路的光也更为姣美了。
相比光，足下的阶梯就普通了许多。盘旋而上的阶梯从山体中挖砸而出。阶梯宽不过一米左右，两侧的地上均已积上了厚厚的白雪。而每一级的台阶踩踏行走处却没有丝毫积雪，湿漉漉的，但也不打滑，像是刚被人清扫过一般。
钱婆婆抬头看了眼天空。正好没有云层遮挡，天穹的星宿干净铺陈，飘荡而下的雪大朵大朵、绵绵地、摇摆着，终落在了最接近之物上。
“婆婆，冷吗？虽然这条路，雪蛟姐姐特意让它暖和了。但是不知道这个温度，对人类来说是否刚好呢。”
“不冷，不冷。谢谢你呢。”这么一说，钱婆婆才发现，满山的雪，自己走在这雪山上却没觉得冷。冷热适宜，唯独这台阶所构的山路上好似是在舒爽的某个秋日里漫步般。
“那就好。汐玥楼从没有人类踏足过，婆婆还没特殊到可以去那，所以不能在那招待。刚才雪蛟姐姐通过风语跟我说，汐侯大人索性到山上跟雪蛟姐姐一起喝茶去了。边喝茶、边等婆婆。所以就只能辛苦婆婆也来雪山上了。不过，这也算是婆婆的好运气呢。正常，外人也是不能上山来的，顶多也就在山外看看山上的风景。从雪山上看泓汐可美了哦！”
“是吗？没想到我一只脚都已经踏进棺材里了，还有这个福分啊。婆婆这辈子，连这样的雪山都还是第一次见着。一辈子可以说都呆在了自己的镇子上，只想着踏踏实实、安安分分地过完，把孩子带大，然后看着孩子成家立业。想都没想过去还能亲眼看看那些不在家乡的风景。”
“婆婆年轻的时候也没想过吗？”童言无忌，小孩的童语直接问着。
“没有。婆婆那个年代啊……有时候，还是挺佩服现在的年轻人的。走出去看看也是不错的。”
“那婆婆后悔自己曾经年轻的时候没有出去看看吗？”
“不后悔。”
“为什么不会后悔呢？婆婆会有佩服的意思，那估计以前也幻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去天南地北闯荡的吧。”
钱婆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有些耿直的问题，只是极有深味地笑笑。她停在一阶台阶上，回首去看，好似这回首也能看到诸多往事般。
带路的小孩也跟着转过头回望。往事自然不会浮现，但偌大的泓汐却可以一览无余。
或红或黄的灯影在深色的大地上分缀出了线条、方块。临高俯视，其间行着的人都隐入了暗与明的交杂中看不见了。所见的一切，都像静止不动般；一切的建筑草木，也都隐入夜色，把主角之位都给了光点。那一眼所见的宏大，和着雪山上呼啸有势的风，更是让见者不由地屏息。
“我没骗你吧，婆婆？这里看泓汐很漂亮吧。”
钱婆婆看得出神，并未听到小孩那带着些骄傲的话语。她从左往右地扫看着雪山前铺开的这块浑然天成的“画布”，也许此生也就只有这一次的机会，只想趁着多看几眼。
“该比沂竹镇还大了吧。”钱婆婆不禁叹道。
“不知道。我没去过婆婆的镇子。汐侯大人最近好像倒是去过好几次。那里是不是有很好玩的东西啊？要不然汐侯大人怎么会突然变成那的常客了。以前都是直接去苕酒屋，略过那个镇子的。”
“好玩的东西……这个婆婆还真是一下想不出来。哪天要是来婆婆的镇子上玩，可以来找婆婆，到时换成婆婆给你带路。”
“好啊，好啊。”小孩欢快地应着，往上连蹦带跳地登了两级台阶，又突然转过身来异常平静地看着钱婆婆说道，“希望这个哪天的时候，婆婆还活着。要不然我去了，死人也没法带路呢。婆婆可不像是死了也还会徘徊滞留在那的人。”
钱婆婆笑笑，继续跟在小孩身后沿着阶梯而上。只是在心里感慨了一句，果然跟普通孩子不一样呢。
再慢悠悠走了约莫十分钟左右，台阶突然戛然而止，而眼前不过是比一张双人课桌大不了多少的小平地，除了雪还是雪，毫无他物。小平地再过去是继续陡峭、没有上去通道的雪峰直耸耸地插入夜空。
“是……是这里吗？”钱婆婆看着眼前的景色，疑问理所当然地窜入其心。
“嗯。就是这里了。婆婆放心，只是看着没东西而已。不是有句诗词叫什么来着，柳暗花明又一村。正是乍一看没东西，再走近了，却发现别有洞天。这样才好玩嘛。”小孩说着大踏步地继续往前走去。
说也奇怪，小孩踏上那小平地才走了两步，平地的左右两侧竟凭空出现了两尊石狮的雕像。明明一直看着这方寸之地，这雕像是如何冒出的却是丝毫捕捉不到线索。石狮子的头顶也一样覆着厚厚的雪，跟周围的景物毫无违和感，好似一开始便在那守着再往上而去的山巅圣域般。
“婆婆，来呀。”
小孩转身的召唤把钱婆婆的思绪从那两尊雕像上牵了回来，她急忙跟上前去。但经过石狮子平行方向时，她还是忍不住把视线再一次挪移到了石像上。
原本乍一看跟普通守门石狮无异，一雄一雌二狮，一狮足下为球，另一狮足下则为一小狮；到了这里才看到其背后却是大有不同。
这两尊石雕大体上其形如狮，但其尾却如鱼，无翼但其背上可长翼之处却分别生了一对鳍状物。石狮头顶上虽有雪，但这背后却没有任何冰冻之感，反倒是覆着些许青苔，也正因此，那对鳍状物和鱼尾上的鱼鳞皆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对狮子可不能久视哦！它们可是认人的。要是不熟的人老是盯着，它们可是会不高兴的。不高兴的后果，对于婆婆这样的人类来说，可是很危险的哦。它们会释放出些灵跟着婆婆回家进行报复的。而且，也很容易因此，其他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也趁虚而入到婆婆家呢。”
“那……那么严重？”钱婆婆不由地双脚一哆嗦，自己这把老骨头倒算了，反正也快进棺材了。可要是会给家人带来麻烦，那还是……
“刚刚……会不会有不好的东西……”
“不会的了。只是提醒下婆婆。刚刚这么一会没事的，我保证！”小孩拍着不厚实的胸脯肯定地说着，“这两只鱼狮子，入水可为鱼，踏地可成狮子哦。是真的鱼，真的狮子。不过只要他们没直接到水里或地上就会保持现在这个样貌。比如在它们现在坐在石刻底座上，就没有直接碰地，就不会变成狮子的样子。很神奇吧？它们虽然对生人容易记仇，但平常可乖了呢，可是看门的好手。”
“嗯，神奇。”钱婆婆急步走到了小孩紧贴的身旁，“还……还是快走吧。”
“好！”小孩不怀好意地咯咯笑着，仰头看向钱婆婆，“婆婆，你，其实是害怕了吧？”
两人又继续往小平地前方走去，没想到那近若咫尺的前方山体反倒离得越来越远了。眼前之景豁然开朗，竹轩、曲径、小亭，两侧可谓百花齐放，又有垂柳相缀，偶或桂花香味淡淡侵鼻。那些花的色彩均偏淡雅，就连玫瑰，也无一株是娇艳常见的红，而是浅浅的紫或淡淡的香槟。
钱婆婆已跟着小孩一同踏在了从方才石狮雕像处便一路延伸往里的全竹铺造的小径上。未见明火，但却无丝毫的晦暗，说不出源头的光亮中也有着好几分暖人的温馨感，正如方才那阶梯旁雪球样的光所给人的感觉一样。
每一小步，足下的竹子便发出吱嘎的轻语声。尚未走离石狮多远，钱婆婆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身后。明明前面看着就那么一小块地，怎么一眨眼功夫……
回头而视，那对鱼狮子依旧威严地坐于底座上，俯视着下方泓汐今晚灯影所构的绘景。这会离那砸山而建的最后一阶台阶也没多远，视线紧沿铺展开的山体朝下看去，本应是毫无悬念的雪景，却没想到从这个角度看还见到了雪山间层层隔开着的意料之外的苍翠。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这山上有四季不同的树木、水果同时存在哦。当然了，就跟万花筒一样，换个角度看会不一样。婆婆前边上来时看到的山景也是真实，这座雪山是从顶到底都有雪。但从这个角度看，亦是真实哦。只不过这个角度极少有人有机会看到而已。大概，就跟婆婆所在的人世间，同我们所在妖异世界一样。人世间的视角，就是在这高度以下的地方看过来吧，只有纯纯粹粹、没有怪力乱神的世界。”
这一晚已被眼前之物惊叹折服了好几次的钱婆婆听完小孩的解释，又继续跟随着沿竹径往前边的一处竹亭处走去。虽心中尚恋着这此生有幸、来世未必有缘得见的景致，但感觉已经让那位汐侯大人等了有一会儿了，还是先弄正事要紧。
“汐侯大人。雪蛟姐姐。”到了亭子处，小孩极有礼貌地喊着，并分别朝着亭中两位各鞠了一躬，“我把婆婆带来了。”
“哦，不错，真乖。作为表扬，特意给你留了些点心，你自己去竹轩里头拿吧。”被小孩称为雪蛟姐姐的女孩，捧着手中的杯子，用高傲又略带沙哑的嗓音对那带路的小孩说道。她的这份沙哑里头，听起来却并不别扭，反而别有一番吸引力。
“钱小姐，请坐。能够那么快就再次见到钱小姐，还真是意料之外。”汐说着以手示意了下。而那位雪蛟的女孩则站起身来，从桌子中央顺势取了只新茶杯为钱婆婆斟茶。
带路的小孩早就欢快地往方才女孩眼神示意的竹轩方向跑去。钱婆婆道了声谢谢，也便坐了下来。但多少有些局促感，都不知眼该看往何处。她看了看眼前一样也是竹制的茶桌，桌上四只盛着茶的杯子，比现在包括她自己在内坐着的人数分明还多了一只，却也未见有他人。大概是前边有客人走了，还没来得及收起杯子吧。
钱婆婆的目光又不由地被雪蛟的女孩吸引，无处安放的视线小心翼翼地看去。睫毛是霜染落的白，唇红是覆盆子新抹出的色彩，白肌白裙，不规则的白水晶耳坠衬出了几分的玲珑。
“这人类老太婆可真没礼貌，老是盯着我看呢！”雪蛟的女孩以意念向汐吐槽了一句，这是排斥了钱婆婆的私密对话。
“阿霁，她好歹也是客人，这样说可不好。看一下就看一下。要是你不好看，她也不会这么被你吸引，对吧？”
“汐侯哥哥这是在夸我吧。汐侯哥哥这么说，我倒是挺高兴的。嘻嘻嘻~”
汐朝着雪蛟女孩轻柔一笑，随便转向了钱婆婆：“钱小姐不必拘谨，随意便可。喝茶，就适合慢慢来。钱小姐刚一路跑雪山上来，稍许缓缓，再说你的所求也不迟。”
“嗯。”钱婆婆轻点了点头。这么一说，嘴还真有点干涩。她端起那朴素却不失格调的紫砂杯子，凑到嘴边轻抿了一口。
茶香入鼻，口中有淡淡的苦涩，随后却是丝丝的微甜滑过咽喉。确实，那份局促也被这一口茶水轻易地平复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