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皇宫中,楚羲桀格外散漫的坐在案前,手里捏着一只狼毛笔,瞪着案上的白纸,久久没有动作。
俄而,一名老太监急急忙忙却不失尊敬之意的走到他的面前,遂迅速跪下,怪里怪腔道:“陛下,楚公主的第一侍卫陈孚求见。”
这老太监,便是当初唤石忆然来受罚的那个,姓傅,没有名字。
没人会想知道他的名字。
“让他进来。”楚羲桀不耐烦道。
“是。”傅太监随即起身,小跑到门外,将陈孚请了进来。
“微臣参见陛下。”陈孚双手抱拳并单膝跪下。
“免礼,”楚羲桀依旧捏着那只狼毛笔,依旧瞪着案上白纸,不耐烦地问道,“有事快说!”
“楚公主让属下转告陛下,她要一人去北凉国,望陛下不要让王钰领兵去扰乱她的计划。”
“什么!”楚羲桀猛地站起身来,一脸惊讶后紧接着便是难以抑制的暴躁,“槐桑为何不亲自来跟朕说,而是派你来!”
圣上发怒,陈孚却丝毫不惧,毕竟司空见惯了,他只冷静地回答道:“公主今日清晨已经出发了,望陛下息怒。”
“已经出发了?”楚羲桀气愤地走到陈孚面前,微微仰头瞪着他,怒道,“都走了还想要朕息怒!”
“陛下,公主早就猜到您会如此愤怒,她希望陛下能够谅解她,她说陛下应该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
“朕——”楚羲桀的怒火瞬时被灭了不少,他怎可能真的去生她的气,“罢了,槐桑真的是一个人去的?”
“公主说,是的。”话音未落,陈孚原本炯炯有神的目光闪了闪。
听言,楚羲桀深深地叹了口气,后道:“罢了罢了,你退下吧。”
“微臣告退!”话音刚落,陈孚便迅速离开,逃似的离开这压的人透不过气的皇宫。
他不免想到,那深居惊鸿宫的石二小姐,是怎么受得了的?
陈孚离开后,楚羲桀又坐回到原处,继续瞪着案上的那张白纸。
良久,傅太监佝着身子走进来,小心翼翼问楚羲桀:“陛下,午膳已经准备好了,陛下可要——”
“滚!”他不耐烦的吼了一声。
“是……”傅太监又佝着身子退下。
“等等!”他突然命令道,“去问问楚宫的那谁,槐桑是不是真的一个人去的。”
“奴婢遵命。”
他不禁怀疑,东方槐桑会不会带着那个少年一同去。
案上的纸依旧干干净净的,而他手中的狼毛笔上的墨早就已经凝固了。
“该怎么画槐桑呢?”他自言自语道。
到底该如何下笔?
他自认为已经把东方槐桑的模样深深地刻在了心头上,可当真的要将那美丽的面孔画出来,他却不知第一笔该是如何。
是怕画不好,还是根本就没有刻在心头上?
他还不懂。
惊鸿宫中,石忆然又坐在那小池塘边,剥着瓜子,喂着鱼。
“娘娘,”一名婢女忽然上前小声禀告,“傅太监来了。”
一直发着呆的她猛地被惊醒,遂道:“请他到内殿里去吧。”
“是。”
“蕴儿,”她突然叫住那名唤作蕴儿的婢女,“准备些绿豆糕。”
“是,娘娘。”蕴儿的声音有一丝丝的颤抖。
她心疼她的主儿。
石忆然来时,傅太监正一脸忧愤的看着这惊鸿宫的内殿,是如何的简朴。
“你看看这惊鸿宫,哪里惊鸿了?我每次来,这里怎么愈发——”
“舅父,”石忆然愧疚道,“是忆然没用,不讨陛下喜欢,受此待遇,实属应该。”
“你那个好姐姐,”傅太监满眼疼惜的看着石忆然,话语中却是藏不住的怨愤,“怎么就不让那个皇帝好好待你啊?皇帝那么听她的话,她怎么就不知道让那个皇帝对你好些!她根本就是在利用你!根本没把你当妹妹!你对她这么忠心耿耿的做甚!”
“舅父!”一向温婉的她,难得将愤怒显现出来,“您不懂!若姐姐真如您说的那样那么做,那忆然待在这皇宫还有何意义?忆然要的,是陛下的真心喜欢,而不是陛下的虚情照拂,是忆然没用,是忆然不讨陛下喜欢,不关长姐的事,您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你——”傅太监狠狠的拍了一下身旁的桌子,怒道,“我早就想说了,石忆然,哪怕你没姓傅,你也不姓东方!你总向着东方槐桑,你是不是忘了你的母亲,我的妹妹,是怎么死的吗?”
她先平稳住自己方才慌乱了的气息,后分外冷静的答道:“那舅父可还记得,我那所谓的母亲,对长姐做过什么?对小弟做过什么?又对我做过什么!”
听言,他无言以对。
而她好不容易平稳住了的气息再次慌乱起来。
“她有当我是她的女儿吗?若是长姐没把我当妹妹,我能活到现在吗?若是东方家没有不嫌弃我姓石,没有因为我是她的女儿而将我拒之门外,舅父,那个时候谁能护我?谁敢护我!仅有十二岁的我能被谁护着!
“舅父,我不是忠心耿耿,我只是在报答当初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恩人!事到如今,原来舅父竟还没想明白,若不是长姐当初因为心疼我,舅父以为自己还能活到现在吗?”
“我……”他低下了头。
他只是心疼,心疼他唯一的侄女。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会不明白?
当初若不是傅家自作自受,他又怎么会沦落至此?
“罢了,”他长叹一声,眼角的悲愤还未散去,“我此次来,是要来跟你说,东方槐桑去北凉国了,她是带着新来楚宫的那个二公子一起去的,但陈孚却跟陛下说东方槐桑是一个人去的,陛下不信,让我去查。”
“自是要跟陛下说,长姐的确是一人去的。”她斩钉截铁道。
“好……”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和他妹妹何其相似的脸,可她的双眼,怎么也没有他妹妹的感觉。
反而像那大楚楚公主的那般,澄净无比。
乍一看,是那么的好看。
看的愈发久了,却是那么的深不可测,是那么的让人没有勇气陷进去。
“娘娘。”此时,蕴儿端着一碟绿豆糕走了进来。
石忆然接过蕴儿手中的绿豆糕,然后将其递到傅太监的面前,温柔道:“舅父尝尝这绿豆糕,您知道惊鸿宫的膳房没什么好东西,要是这糕点不可口,还望舅父见谅。”
“怎么会……”傅太监立即拿起一块绿豆糕尝了起来,眼中充盈着满足的笑意,眼角的皱纹看起来也格外的和蔼。
这孩子,还记得他最爱吃绿豆糕。
曾经,都是他妹妹做给他吃的。
可是,不择手段地得到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会遭报应。
当时,他的妹妹不懂,他也不懂。
“舅父,绿豆糕会不会不够甜啊?”
“不会不会,刚刚好,很好吃……”
要是当初,他的妹妹,那个曾是大楚最优秀的女子,对她的女儿好一些,哪怕只是好一点点,那么她的女儿,会不会就不会因为他人的一点小恩小惠就报以所有?
不值得,那个人根本不值得拥有他侄女那么多的善意。
傅太监走后,石忆然一人待在惊鸿宫这一点儿也不惊鸿的内殿里,在过往的痛苦中,煎熬着、悲伤着。
她从未忘记她是谁的女儿。
她想,哪怕有一天她忘记了所有事儿,甚至忘了她的长姐,她也不会忘了,那个她所谓的母亲——傅萋萋。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便每天都活在被自己母亲手中木条的抽打之下。
而她那个所谓的父亲,就在一旁看着,从未有阻止过她的母亲,就任凭她那样狠心地残酷地抽打着自己的女儿。
她记得很清楚,母亲手中的那根木条,细长细长的,格外的坚韧,却在某一次抽打她的背时,生生的被折断了。
她不记得那次受的伤,是花了多久的时间才痊愈的,直到如今,她那本该光洁无暇的背中央,还有着一条细长的、淡淡的疤痕。
她听说,她的母亲曾是大楚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是不在话下,温婉贤淑,美丽动人,让多少大楚好男儿魂牵梦萦,让多少大楚小女儿羡慕却嫉恨不起来。
这么好的女人,偏偏不是一个好母亲。
她记得,母亲不喜欢她喊自己娘亲,也不喜欢看见她,好像没她这个女儿一般,想当她不存在,却天天都要面对她。
她记得,但凡母亲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便一定会拿着那根木条来抽打她,权当她不过是个出气筒罢了。
而母亲会不开心,一般都是因为父亲。
她对父亲的记忆不是很深,只记得她的父亲是个长得很好看、对人格外冷漠的人。
父亲也不喜欢她喊自己爹爹,但父亲不会像母亲那样会凶她甚至打她,父亲要不没反应,要不只淡淡“嗯”一声。
小时候最多的、最痛苦的记忆,便是母亲是如何的骂她、打她。
她记得母亲经常骂她说:“你这个没用的小贱种!生了你有什么用!就是来讨债的!”
原来大楚第一才女也会说出此等话来。
她想,是不是因为母亲嫌弃她是个女孩?
或许是吧,若她是男孩,说不定父亲就会重视她,说不定当时父亲就会出手救了傅家。
可是当时的石家,早没了以往的盛景,真要帮傅家的话,不过如跳上一片待满着蚂蚁又漂浮在水上的枯叶的蚂蚁一般,一同覆灭。
但要是当时父亲愿意出手帮傅家,至少母亲会离去的无怨无悔。
她想,应是如此。
应是母亲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所以不快,所以便将所有的怒、怨、恨,尽数宣泄到她的身上。
不过她的童年,不全是痛苦的。
她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个好看又爱笑的小姐姐会十分耐心的陪自己玩,要是她哭了,小姐姐就会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
不幸的是,每当她和那小姐姐玩的正开心时,母亲总会派一个丑陋的恶婆婆把她拉走。
更糟糕的是,后来她再也找不到小姐姐了,甚至再后来,连一个小弟弟也找不到了,整个石府,只她一个小屁孩。
过了几年,她更懂事更乖巧了,她的小姐姐终于回来了。
可是小姐姐不再像小时候那般爱笑了,也不再像小时候那般爱和她玩了,小姐姐变得很冷漠,像父亲一般,甚至比父亲更冷漠,比父亲更可怕。
后来啊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当初,是她那所谓的母亲,把小姐姐给扔了。
把唯一对她好的小姐姐,扔到了荒郊野外。
把唯一会逗她开心的小姐姐,变得不再爱笑,变得冷血无情。
她的小姐姐,就是东方槐桑啊。
就是那个会在她哭时,唯一一个会通过哄她,让她停止哭泣的人。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东方槐桑到底对她有多好。
舅父不知道,甚至连东方槐桑自己都不知道。
尽管东方槐桑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对她那么温柔、那么热情,她也很清楚,她的小姐姐,从来都不是众人眼中的那个无情至极之人。
夜幕降临,石忆然无所事事,便孤零零一人,坐在殿外,看着天上的星星,不言不语、不悲不喜,好像能就如此坐一个晚上。
突然听到一声诡异的风。
她猛地站起,审视周围。
“二姐,是我。”一身玄袍的东方靖年,从屋顶上跃下,遂慢悠悠的走到石忆然的面前。
“靖年,”石忆然无奈的笑了一声,“你就喜欢吓我,没大没小。”
东方靖年轻笑一声,后道:“谁让二姐胆子小。”
“你要有本事,去吓吓长姐啊。”
“使不得使不得!”他已然走到她的面前,一副贱兮兮的模样,“长姐肯定会把我的耳朵给揪下来的。”
“是吗?”她趁他不备,上手揪住了他右耳。
“啊——”他立即求饶,“我错了二姐!你别学长姐啊——”
她收回了手,对他那副痞样儿宠溺一笑。
其实她根本就没怎么用力揪。
“说吧,大晚上的来找我,有何事要说?”她温柔的问道。
他抚了抚自己的右耳,答道:“小弟我来,首先是来给二姐看病的,不知二姐背上的伤,如何了?”
“成了疤。”她淡淡道。
他随即拿出一个小瓷瓶,道:“将这药粉泡入水中,然后将其涂抹在疤痕上,不日便可淡去,要赶紧,时间久了,就没用了。”
“嗯,”她接过小瓷瓶,不禁想起背后那条细长的疤痕,眼中闪过一丝惆怅,遂又问道,“其次呢?”
“其次便是,长姐托我转告你,她此次去北凉国,是要一个人灭了那北凉国。”
“此等惊险之事,长姐怎那么鲁莽!”她惊愕道,眼中满满的是猛地溢上来的担忧之意。
他叹了叹气,无奈道:“她最大,我俩管不到。”
她久久不应。
后忽然问道:“随长姐一同去的那位二公子,可信吗?”
“二姐放心,”他认真道,“那人对长姐构成不了什么威胁,长姐也不过玩玩而已。”
听言,她仍然未放下担忧之意,道:“不惧一万,唯恐万一,长姐看着是冷淡之人,实则最重情重义,不过是难以将信任——”
“好了二姐,”他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便相信长姐吧,冷酷无情也好,重情重义也罢,她疑心那么重,将情义与利益同时摆在她的眼前,如今的她定然会选择后者,不论如何,只愿她不受到伤害,便万事大吉了。”
作为她的弟弟,他宁愿她永远也不要重情重义,宁愿她永远自私自利下去,那样,好歹没什么人可以伤她。
“但愿,”她依旧未卸下担忧之意,“如你所说。”
她从未见过那位二公子是如何模样,可莫名地,她就是对那二公子没什么好感,总觉得他有什么问题,总怕他会坏什么事儿。
虽不过耳闻了了,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位二公子,绝不是什么善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