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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明华在文西市第二人民医院神经内科靠窗户的第十号病床上度过了他的第四个下午天。最后一组既能消炎又能补给神经营养的点滴,可能在还剩最后十五滴的时候,漂亮的护士小姐一边看着手腕上的手表,一边径直走到他的病床边。看都没看,问都没问,从他的左手背上拔出了针头,并给了他一个带棒的棉球,让他摁在刚拔出针的地方。手里提着的药瓶子、塑料管子在窸窣作响。“十五分钟后,你再下床活动。”护士出去时咣当的关门声后,整个房间里立刻被一个明华求之不得的安静所笼罩。别说十五分钟,十五个小时我都可以不下床。明华自言自语着。

现在是下午的四点钟,一直陪他的是兴平,这会闲着没事,也不知到哪儿溜达去了。病房里除了明华,其余的两张床今天没有病人。兴平出门走得时候把明华的碗也带走了,最早也要到六点半才能把工地上打好得饭送来。如果这段时间再没有病人住进来,这个房子里的两个半小时就全部的属于明华了。

疼过之后才知道痛。疼和痛本来是差别无几的两件事,其实大部分人是把它归入一类的。要说有区别,唯一的,疼,侧重于肉体的;痛,侧重于心里的。如果当肉体的疼延续一段时日后,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忧的感觉时,说明疼从肉体走到了心里。从这一运动形式来看,疼是起点,痛是终点。这样,疼痛就算完成了它的一个运动周期。这几天躺在病床上的明华可以说真真切切的感受了这一过程,也体会到了疼并痛着的无助和无奈。也可能连它的细节过了多少年后还能较为详尽地表述出来。

“经验有时也是智慧。”这可能是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后唯物的经验论者洛克的观点。经验有时肯定是财富。那天听了乔家爸的话后,在我的心里产生了城里有盖不完的楼、干不完的活、下不完的苦、挣不完的钱的想法。尽管眼前成了这个样子,应该说想法没有错。盖楼、干活、下苦、挣钱,关键是挣钱,可这个钱究竟怎么“挣”?看来确实名堂大得很,我这么做肯定是不行的。苦还是要下,可不能光不顾命的出蛮力、买死劲,得会干、巧干。

亚军在干活上是一把好手艺。耕地、割麦、担担、扬场。啥工具拿在他的手里,都顺手,姿势协调,活也干得打眼。村里没有人不夸他的。在建筑工地下苦也没几年,已成了泥瓦工,这可是建筑行当里最吃香的。砖怎么砌、泥怎么抹、工具怎么用、面咋就平、壁咋就直,说起来头头是道。给我当师傅绰绰有余。他已上道了,我现在既然加入了这一行,就要老老实实的向亚军请教。啥行都有它的道,我是个真正的门外汉,要尽量在短的时间里钻进这个门。

看着胳膊、手掌、大腿、脚掌上已经愈合的伤口,明华又一次想起了亚军、兴平说的那一天的事。你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两点钟,整整昏迷了十个小时。尽管大夫说是由于劳累过度,天气炎热中暑,加上短时间内运动量过大过猛,神经营养补给不上造成的重度昏迷症。只要好好休息,加强营养,身体能很快恢复。我们两一直守候在你的身边,轮换着睡觉,生怕有啥事。幼稚,给自己带来伤痛的同时,也连累了他们俩。亚军还说,公司规定,凡职工因公负伤的,住院期间的工资按一半计发,费用全由单位支付。这样还好些,要不这个学费就掏大了。

夏天正午白茫茫的阳光普照着苏家河两岸的原野。田地里的苞谷、向日葵的叶子承受不住热辣辣的太阳的炙烤,都蔫倦起来,一副无精打采的耷拉的样儿。光着身子坐在清水河河边的沙石上,丝毫感觉不到这时太阳的威力,有时一阵微风吹来,倒有一丝丝地凉意。可能是年长几岁的缘故,亚军就是不脱裤子,光着上身,把裤子挽到大腿跟。一根用羊毛线编织的裤带,两个长出来的缨穗,跟着他的动作,很听话地拍打着隔着裤子的肚皮;有时随着他身子的转动,还会画出一个半圆来。深水处他不去,只在浅水区洗头、洗脚、洗上身。大部分的时间是躺在沙地上,承受着太阳照耀带来的温暖和大地的氤氲给予的滋润。最小的兴平从不知道累,手臂一个劲地拍打着水面,两条腿在水里不停的扑腾,练习着明华总结出的让身子浮起来的动作。游泳,清水河一带叫打搅水。

“我的脚离地了,身子浮在水上游了好大一截子来。”兴平高兴地冲着亚军、明华喊。

“就这么游。”明华鼓励着说。

“亚军,下来,我们给你教。”

“你们游你们的,我要睡觉了。”亚军给明华说。

亚军想吃活鱼时,也会在水里多呆一会。今天可能是鱼吃得多了,肚子不舒服,精神有点萎靡。清清的河水下面,漂亮的小石子间,经常有小鱼来回穿梭。想吃鱼,只是举手之劳。可要把鱼逮住并顺利地送进嘴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在这一点上,亚军自有他的妙招,基本上十有八九成功。静静地盯着河里小鱼的游动,提前朝游过来的方向做好准备,待小鱼进入两手窝的水里时,要眼疾手快,猛地一托,小鱼就乖乖地在你掬起的水中游动,连鱼带水一次性送进肚子里。

明华、兴平也想试着吃一条。亚军把掬好得鱼刚对准明华的嘴,可能是第一次,明华有点害怕,下嘴唇一收缩,嘴唇碰在亚军的右手的食指指尖上,亚军的手一哆嗦,小鱼趁势逃脱,可满满的一掬水全灌进了明华的肚子里。

“我们等他迷糊了,把他拉到水里,看他游不游。”明华给兴平悄悄地说。

“好,我们声音也小一点,让他快些睡着。”心知肚明的兴平配合得很默契。

他们也坐在河边的沙石上,习惯地拣起与自己耳孔差不多大小的有些发烫的小石子,塞进耳朵里。这两个小石子主要是负责把进了耳孔的水吸出来。亚军的裤带结是活扣,看准了那个稍微短一些的缨穗轻轻一拉就行。兴平把抽出来的羊毛裤带干脆搭在他的脖子上,看上去很像一条长围巾。没多费工夫,亚军的裤子也搭在了明华的脊背上。亚军没穿短裤,已是一个分明赤裸裸的人。明华抬头、兴平抬腿,朝河里走去。因晃动,醒过来的亚军下意识的第一件事,就是睁开眼睛看看他的那个:已全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情急中,顺势蹬了一脚兴平,兴平手一松,亚军的两只脚掉在了水里。随着身子的晃动,明华也没抓紧亚军光溜溜的肩膀,亚军整个人平躺着砸在了水里。溅起的水花高过了兴平、明华的头,涌动的水浪几乎把明华掀翻。站起来的亚军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先冲明华就是一拳,明华因躲闪不及,打了一个大的趔趄;又冲兴平一个踢脚,不偏不倚,正好踢在兴平的肚子上,仰面朝天砸在水里。水花飞溅,拳脚乱舞,一湾平静清澈的河水,让苏家河学校三、四、五年级的三个学生搅腾得四处惊走。

从此以后,亚军在他们几个水里玩耍的时候再没有出现过,“狗刨”也与他无缘。在后来的日子里,明华、兴平没有因为会“狗刨”而有所收获;亚军也没觉得不会“狗刨”而有所遗憾。兴平、明华再没有尝到清水河里的小鱼儿是啥味道。生活在他们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发生着变化,但平静的清水河还是一如既往地从东向西不舍昼夜地流淌着。

“亚军,再有纸没?”明华问。

“老师验过的还有两张了。”亚军顺手撕下了算术本上满是红叉叉的两张纸递给了正在专心烧烤麦穗的明华。

苏家河生产队上灌过浆的麦田里,已泛出绿黄相间、黄的偏多的景色。当地人把这个麦收之前的季节叫做“少黄”。“少黄”的麦子,打粮食还没有成熟,可把那一穗穗颗粒饱满的麦穗,在火上稍微烤上两三分钟,一股白白的烟雾过后,一道诱人的清香会随着清风扑进你的心间。他们三个在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钻进了这片枝叶茂密的苞谷地里。把五个一撮的麦穗用麦秆绑好,挤在地里的空当处。三个人各有分工,亚军负责瞭望;兴平负责转动麦穗;明华负责烧火。之所以选在苞谷地里这么做,这有一定的科学根据。一般烟会顺着苞谷叶子在低于整个苞谷高度的空间流动,不会冒出一条“孤烟”。可一旦有烟雾缭绕,冒出苞谷林梢,灾难也会跟着降临。唯一的可燃物就是既干燥又便于携带的作业本。这一段时间里,他们三个的作业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很薄,并且最上面的一张就是昨天老师布置的还没有验过的作业。

有一次,带五年级算术的赵老师问亚军,“你作业本前面的哪儿去了?”

“前几天,屋里来了几个亲戚,没有卷烟纸,我爸都扯去卷烟了。”亚军镇静地给老师撒谎,没有一点破绽。用学生的作业本卷烟,在当地是最普通不过的事。赵老师以以后给你爸说,最好不要用你的作业本卷烟为结束语。

“坐下。”亚军低着头“昂”了一声,坐在了凳子上。

坐落在清水河畔苏家河村的第一生产队,队上规定每年只能栽种二亩半瓜。瓜园面积不大,看上去倒很规整,四方四正的。因为要倒茬,瓜园总是沿着清水河畔队里的地从上游往下依次循环。到现在究竟循环了多少遍,队上没有说清楚的人。如果真的想查一查它的年头,只有翻一翻新中国成立后农村土地实行集体管理以来的历史才会明白。今年轮到偏下靠近一片河滩地的地方,南边紧贴着清水河,北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玉米地,西边是还没开垦的滩涂地,东面是刚收过麦子的一块麦茬地。为了浇水方便,西瓜的栽种是和清水河的流向相一致,从东向西一绺一绺的。今年看瓜的轮到了苏有发。这苏有发是苏有顺的亲弟弟,也就是明华的亲二达,他的儿子叫苏明朋。

刚吃过午饭的老苏正在圈里夿屎。一边夿一边想,今天中午我是在家里睡一会,还是去瓜园里临时垒起的土坯房里睡。那个瓜房,周围没有一棵树遮凉,孤独的耸立在河畔上。这时睡在里面,不亚于在烤箱里熏烤。夿完后,顺手拾起了一个土疙瘩,擦完屁股。往起提裤子时,听到哪儿好像有嗡嗡的说话声。他穿好裤子,静了静神,仔细寻找声音的方向。原来声音在他大哥后院子的梓树林里。

“我二爸中午在家里缓着,瓜园里的瓜房热着睡不住。”这是明华的声音。

“现在就走,到他睡起时我们就回来了。”亚军说。

“今个我学着摘一下。头也刮光了,你们看,像不像一个白皮西瓜。”兴平把头抵到他们两个的眼前说。

“你没摘过,认不得阿个熟了,阿个没熟,弄不好摘一个生的。”明华还是不放心。

“兴平,你爬进去,不要管大小,就看瓜把处拧紧的阿个摘就行。尽量在离我和明华近一些的地方摘。”亚军给兴平介绍经验。

“爬进去,爬出来,都不要慌,肚皮一定要贴紧地面,要不屁股一撅一撅的,外面看得很显眼。”明华说。

“走,我放哨,明华接瓜,兴平你小心着。”亚军安排道。三个人的秘密磋商让隔壁老苏的耳朵听得再清楚不过了。

老苏几乎和他们三个同一时间朝瓜园的方向走去。在苞谷地里,他看着光头的兴平吃力地手颤抖着摘了一个大的白皮的西瓜。这绿里透白的西瓜,是今年刚栽种的一个新品种。据买种子的供销社的人说,这比老品种好吃得多。因为没有成熟,生产队上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的味道。这个瓜我夜个还专门看过,已经成熟,准备这几天摘,没想到让这小子先下手了。老苏在心里叽咕着说。他看着肚皮蹭在地上,前面一个大西瓜在兴平右手的推动下吃力地在向前滚动;后面兴平的脑瓜也和西瓜差不多,伴着兴平身子的晃动的节奏在肩膀上左右摆动。兴平的身子,看上去很像一条蛇在瓜蔓里蠕动。眼前的一切,老苏差一点笑出了声。快到地头,老苏站起来人贴着玉米地边跟着兴平往前走。亚军两只牛一样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麦茬地边上的瓜房,明华已做好了接瓜的准备,两只手在不停地招呼兴平。

“明华,接着。”兴平因为用力小了一点,西瓜没有按他的设想滚出地界,停在了他和明华的中间。他刚准备再加把力时,脑袋上突然“啪”的一声。还没待他弄明白咋回事,紧接着又听到“接你达的头”。趴在地上的兴平抬起头,西瓜已抱在了老苏的怀里。听见声音,亚军、明华才看见老苏站在他们三个的面前。三个人刚迈出的腿,随着老苏的一声“回来”,又停在了原地。

“学生娃娃不好好念书,尽想着害人。”说着一人光头上一巴掌。老苏粗糙的五个手指头还有巴掌完整地拓印在了三个人的光头上,白头皮红掌印看得很分明。

巴掌完了,一人屁股上一脚。“如果还有下次,我就给你们老师说去。”老苏警告着。三个像木头一样的小学生,哆嗦着站在那儿。

“去,还不回家。”老苏抱着西瓜说。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河上走。几场飘飘扬扬的大雪过后,整个清水河流域的山川在厚厚的雪的覆盖下,显得那么静谧、空旷、惬意和美好。白茫茫的但感觉不到热的阳光照在皑皑的白雪上,折射出一束一束的像直线一样的光。耀着你的眼,就是不让你多看一眼冬天清水河的美丽景色。

欢闹的清水河顿时失去了她往日的笑声,蜷缩在冰的下面,委屈地流淌着。如果不是偶尔出现的一两个破冰担水的人,你似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曾经多彩的原野上,那茂密着叶子的梧桐、梓树、柳树,还有园子里繁花俏枝的梨树、桃树、苹果树,都显得那么憔悴,瑟瑟抖动着身子孤立在寒风中。没有落叶的松树、柏树上堆积着的雪,阵阵袭来的风,总是不能让它们多停留一分钟,只好随着风掀动树枝的节奏一骨碌一骨碌地往下跌落。

冬天,是暮年,是寂寞,是悲凉,是一段灰色的也可能让你痛苦的记忆,是一碗没有飘着韭花的清淡的浆水面,是生活的另一面。

在清水河上滑冰,是景色单调的冬天唯一的室外活动了。那天亚军仰天滑倒砸在冰面上的头、肘、屁股窝的样子,明华可能能记一辈子。那次可真的摔得不轻,亚军躺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和兴平扶起来,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休息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后,他们才回家的。在他们第二天到校的伙伴中,又出现了亚军的胖样儿。他们的担心总算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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